三月风筝
等一阵风,托起风筝,可线轴绕啊绕啊,始终飞不起来。
你看,她在天上,早已破败不堪。
她说送给我,于是我带着她与三月相拥。
三月风筝
等一阵风,托起风筝,可线轴绕啊绕啊,始终飞不起来。
你看,她在天上,早已破败不堪。
她说送给我,于是我带着她与三月相拥。
楔子
我走下车,闹市人流攒动,小贩早早提着杂七杂八的货物把街道
两旁摆得满满当当,鸡毛鸭屎的臭味熏得直让人睁不开眼,水泥小道
坑坑洼洼。拥挤的人潮中,有三个女人格外显眼又格外普通。她们一
个精瘦干练,活像书本里的祥林嫂走了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看着四
十多岁,眼神空洞,好像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无关;一个年纪轻轻却带
着三个孩子,最大的也差不多有六岁。我听不出来她嘴里讲的奇怪音
调,看不出来她才二十出头,瞧不出来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
她们都穿着松松垮垮的褪色的外套,枯燥发黄的头发用一根开了
胶的黑色发圈胡乱地绑着,一只手提着红的、黄的、黑的塑料袋,另
一只不白皙不柔软的手牵着一只小小的嫩嫩的手。
“滴滴!滴滴!”一辆男士摩托车猝不及防地穿破人群,视线交
汇,她们从她们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秒针断裂的干脆,时间静止,空
间泯灭,她们慌乱地寻找自己的灵魂。
“妈妈。”稚嫩的声音把她们拽了回来,“可以给我买一个风筝
吗?”
“诶。当然可以,妈妈带你去前面放风筝。”她们轻轻抚弄着孩
子头顶的碎发,把世间的最温柔都揉进这幼小的身躯。
我跟着她们走向了一片春意,彼时三月,阳光不燥,微风正好,
正是放风筝的好时机。不远处空地上的绿草肆意生长,奋力够向太阳。
她们说:“跑吧,跑到尽头,也许风筝就飞起来了;放吧,放到尽头,
也许风筝就飞得高了。”孩子们听话地带上风筝,把线拉长,头也不
回地往前跑,撒了欢儿地往前跑。她们看啊看,看孩子蓬勃的背影,
看天上被线钳制住的风筝。我按下快门,想把时间定格在这一刻。
“哎呀!”孩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几个小孩摔作一团,她们急忙
跑向自己的孩子,那双历经疾苦的手翻开孩子的衣角,一处一处细细
地检查。
“我的风筝!”
看,在同一片蓝天之下,三只风筝纠缠得死死的,可是她们才刚
刚飞起来,才知晓春日的明媚,天空也还没来得及询问她们的名字啊,
她们还想飞得更高、更远,但是风儿不允许。终于,风筝无力再抗争,
如同坠毁的飞机一般,她们的机翼被风儿撕裂,失去控制,一头往地
上扎。她们异口同声:“要是风筝没有线就好了。”可是风筝又怎么
会没有线呢?
她看到了她,把长长的衣袖扯出来,手缩在袖口,将满身疮痍藏
起来。她猛地抱起孩子头也不回,逃似的离开。红色塑料袋里装着的
土豆悄悄滚了出来,慢慢靠近那只被遗忘的、破败不堪的风筝。
拿上摄影机,捡起那几只风筝,我进入了她们的世界。
(一)
阳春三月,瓦蓝瓦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柔和的阳光洒在田地上,
丘陵之间,蜿蜒着一条水泥小路,长长的道路一旁梯田交错纵横,不
同的农作物绘成了一幅五彩斑斓的美丽画卷,一旁,是种下的高大的
杉树,树旁芳野萋萋,空气中荡漾着草木的清香。西望,最远处是一
派连绵的青山,而我要采访的那个女人,就在那山脚下。
“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的女人虽坐在小木凳上,却也不难看出身材矮小,皮肤是被
田里的重重阳光漂洗过的,鼻梁宽而不挺,看着我身旁的摄像机,放
在桌上的手不安的抓在一起,用生涩的普通话说道,
“我叫邓云”
“大姐,嗯(你)不用紧张,我就是来简单做咋(个)采访嘞,
来听一哈嗯滴(你的)故事。”我试图用熟悉的乡音使她自在些。
在我的引导下,采访也渐入佳境,她开始向我讲述她的青年时
光……
第一章
记忆里的越南,印象最深的还是每早和阿妈到集市上卖菜,上了
街,平面上到处撑着没有墙壁的架子房,上午九点的样子,集市上已
有几百号黑色粗布衣裤的女人,其中以年龄大的居多。少妇和姑娘在
服饰和肤色上是很难一眼分出来的,但你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她们脚后
跟上的鞍裂,那垄沟状张嘴说话的渗血口子,她们的年龄,婚嫁,生
儿育女状况以及生活的艰难程度便一目了然了。往往年纪大的,买菜
总挑剔些,稍微有些蔫巴的菜叶都要择出来。
偶有两个穿着漂亮旗袍的女人,我都会盯着她们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以前也有这么一条,是阿爸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平时都舍不得穿呢,
可惜后来被换了几斤面粉,那时战争刚开始不久,男人们纷纷上了战
场,阿爸和阿哥也不例外,可他们上了战场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家
里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瘦骨伶仃的阿妈身上。
卖完了菜,我和阿妈又到了邮局门口,门口挤满了穿着黑衣裤的
女人,喊声、笑声,还夹杂着些哭声,汇聚成了一片巨大的喧哗和声
响,拥挤的人潮好似一张巨大的渔网,我变成了从前阿爸网鱼时被捕
捉的鱼。好不容易往里挤了些,我看准时机把手插入前面俩人的空隙
中,使劲将他们扒拉开,继续往前走去,迫不及待想要挣脱这张大网。
我紧紧握着阿妈的手不敢懈怠,奋力往前挤,看着空隙就往里钻,我
们瘦小的身躯在此时占尽了优势,不知过了多久,我和阿妈费了好大
一番力气终于挤了进去。可等到的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答案,我和阿
妈的脸上都是掩不住的失望,离开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可以带着笑容
走呢?
自从阿爸和阿哥上了战场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们的消息。其
实我们也知道,上了战场再回来的几率是不大的,这几年,阿妈一人
带着我和两个阿妹讨生活,谈何容易,揭不开锅是家里常有的事,学
校也早就没去上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我唯一的漂亮旗袍,阿妈的
所有漂亮首饰,家里唯一的自行车……
母亲种完庄稼,农闲时在周边打零工赚点钱,但总是入不敷出,
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我只要有空就会去附近找点活做,以补贴家用。
从邮局回来,我往口袋里装了两个红薯,就急急忙忙的往村头的
宝珠姨家走去,宝珠姨平日里非常照顾我们,她家最近在建新房,说
是叫我去帮忙建房子,其实我知道,她啊,是想让我去老师傅那学习
一门手艺,也能多分担些阿妈身上的担子,让阿妹们能把小学读完。
每天干完活儿,她不仅包下我的晚饭,每周还会给我丰厚的报酬呢!
在我们村里,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会建房子的可就一个!
我透过玉奄树的缝隙,望着那夕阳挂在天边,映红了天边的晚霞,
颜色那样好看,花色和宝珠姨那件旗袍是那样像,那样漂亮的旗袍我
多想给阿妈也买一件啊!我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洗干净手上的泥土,
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夕阳那蹒跚的脚步一晃一晃的,好像小妹刚学会
走路的时候。它就这样伴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它有时走在水面上,
河水就浮光跃金,似乎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在随波摇摆,它有时在
绿树间跳动着,给绿叶笼了一层金色的罩纱,显得更加翠绿了。
回到家,两个年幼的阿妹正在煮晚饭,看着瘦小的她们手里艰难
的挥舞着铁锅铲,我一阵心酸,连忙跑过去,拿过她们手中的锅铲,
说到“阿姐来,你们去玩会儿吧。”
没想到还没灶台高的两个小家伙儿怎么也不肯离开,嘴里还嚷嚷
着:“阿姐每天这么累,阿姐你去休息,我们来做饭!”
两个小东西平常劲儿也没多大,可今天似乎是铁了心不想让我抢
到锅铲似的,我用尽浑身气力还是没抢过来。
我心知她俩今天是铁了心要帮我和阿妈做饭,只得哄着他们说:
“阿姐做的饭更好吃,阿妈今天累了一天了,让她吃更好吃的,好不?
你们俩帮阿姐打下手好不好?”
听了我这番话,她俩才终于松了手,手里忙活个不停嘴里却还嘟
嘟囔囔:“我们已经长大了,可以帮你们分担些了。”“阿妈和阿姐
以后可以不用这么累的。”“我们很心疼你们的。”
我在一旁做饭,心想,今天的灶下的火没烧好,好多呛人的烟往
上冒,眼前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得到两个小家伙坐在那儿
用生涩的手法认真地择菜叶。我走到外面,捂住口鼻,不敢发出声音。
烟太大了,我想,不然我的我的泪水怎么会止不住地往下流呢?
天空很快沉了下去,我快速冲了个冷水澡,走到院子里,觉得今
晚的夜格外深格外凉。我凝望着天空,想象以往一样感受它的广袤,
其实每次看着夜空,我都会觉得我变成了一个哲学家,思考着那些永
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自己与自己争辩。可今天,看着头顶的这片天,
我却觉得它不是远,而是深,它好像会张开一张巨口把我一口吞下。
这让我心里又闷又害怕,急忙低下头,慌忙逃回了房间。我靠在
门板上,喘个不停,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我想,我这副模样肯定像
极了宝珠姨家的阿姐犯病时的样子。前几年,她被那该死的病带走了。
直到现在,宝珠姨都还走不出来。
我浑身泻了力,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我怕自己也会死,我不想
死!我还要供阿妹读书,还要给阿妈买漂亮的旗袍,还没看到阿爸和
阿哥回家,我不想死!我奋力往前爬,意识已经模糊了,什么也看不
清,只能看个大概。我在地上胡乱摸着,好不容易摸到了桌腿,手便
顺着往上摸索终于才碰到了桌面,我将桌子作为唯一的依靠,才堪堪
站起便觉得头晕目眩,整个房子都在绕着我转,连桌上的茶杯都多了
好几个。我靠着最后一点意志,走到床边,整个人摔在了床上。
再后来的事我已没有了印象,只记得第二天早上看见两个阿妹竟
没去上学,而是坐在我的床前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弯曲着手臂,撑着
床板艰难地坐起来,觉得脑袋胀胀的。见我起来,小家伙们连忙围上
来说:“阿姐,你发烧了,阿妈说好严重的,你快躺下。”说完便要
将我按回去。
我握住她们皮包骨头的小手,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摇摇
头说到:“阿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们快去学校,阿姐等下去街上
给阿妈帮忙去。”
我知道自己还没好,就连讲话头都一跳一跳的疼,像有个弹簧在
里头。两个小家伙反复和我确认才不舍地离开,表情委屈得好像他们
才是病号,被我这个不知道疼人的坏阿姐赶出去工作。尽量忽视生病
带来的不适,我往集市上找阿妈去。一路上那弹簧跳个不停,把我折
磨得不轻。
赶到时,集市刚开门不久,阿妈正蹲在她提前一小时来集市才抢
到的好位置那儿奋力吆喝。我跑过去想帮阿妈,谁知,阿妈一抬头见
是我,不由分说站了起来,把我往回推,声音有些哽咽:“阿云,你
个死丫头!让你在家好好养病,你还来干嘛!赶快回去休息!我这儿
不要你帮忙!”
我拗不过阿妈,正如阿妹他们拗不过我。看着阿妈红红的眼眶,
眼里藏不住的心疼,我只好选择离开集市。但我不准备回家,我还是
想找点活儿干。我幽幽走在路上,苦恼着找个什么活儿干。
第二章
“阿云,快过来,我刚刚可是偷听到了个好东西”眼前叫住我的
这个扎了两个麻花辫的姑娘叫阿蓝,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玩伴,她
家里的男人上了战场也再也没有回来了。
“怎么啦,有什么好事啊?”我好奇地问道。
“你还记得住我们村村角的那个马大姨吗,这次回来可气派了!
我看她这几天的裙子穿得都不重样的,那带回来的首饰我可见都没见
呢!”阿蓝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向往。
“你这丫头,人家气派关我们什么事?”我瞥了她一眼,又接着
说道,“怎么,你今天的活就干完啦?”
“咋没关系啦,我可告诉你,马大姐这次回来可说要带个人一起
去打工的,工资可高嘞。”阿蓝的话使我停住了脚步,她笑着拍拍我
的肩膀,说道,“就知道你,快快快,我们一起去她家,马大姐说可
不是谁都能去的,我们也去看看,也不知道我们选不选的上?”
我和阿蓝慢慢的在小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打闹着,推搡着,就
像以前一样,或许是期待吧,我俩走得越来越快,甚至跑了起来,凉
风打在脸上,欢快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你这太黑了,像是个挖煤的,不行不行。”刚进门,便听见一
道又大又尖的声音,活像是用小刀在刮玻璃一样,听的人难受,我有
些害怕,紧挽着阿蓝的手臂,不免小声嘀咕,“这什么活啊,还要看
长的黑不黑?”
“哼,什么活?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活!”眼前的女人颧骨很
高,像是长到眼睛旁去了,说话间隐约露出的那稀疏又不整齐的牙齿
特别显眼,她用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和阿蓝,“你俩不错,怎么样,去
不去?”
“我们是去哪里打工啊?”我问道。
“中国,你知道吗?放心,云妹子,远是远了点,这也不是不回
来了嘛,包车费嘞,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大姐还会骗你吗。”说着,
两只老鼠眼叽里咕噜乱转,她把我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像是被螃
蟹的蟹钳夹住了,生疼却怎么也甩不开,一口大黄牙像是要把我活吞
下去。
她这副样子我自然是不敢去的。见我面露难色,十分犹豫,她又
走近了些,直直地将那张如同老树皮般沟壑的脸怼到我面前。
“云妹子,你别害怕呀,我是带你去赚大钱的!到时候赚了钱还
怕回不来吗?我听阿蓝说了你家的情况,大姐我啊,真的是心疼得不
得了!这次去中国赚钱的机会,我可是特地给你留的呀!还是那句话,
云妹子,咱们一个村的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就给我一个准话,这活儿
你干不了我可去找别人了啊!你以后啊再想碰到这种机会可就难咯。”
说罢,她又猛地退开,嘴角往下压,又摆摆头,长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在为我的犹豫可惜,听了这番话我面上不禁软了许多,见此,
她又来握住我的手,像村里的神婆下咒般在我耳边低语。
“云妹子,大姐是心疼你,你呀,放心吧,大姐不会亏待你的。
你跟我去了那边,我对你啊,那肯定是和对亲生女儿一样!嗯?你就
和大姐去吧,昂!”
我也是钱迷心窍了,想着过了这村就没有下个店了,连忙答应下
来。马大姐见我答应下来,更加热络了,催促着我回家收拾行李,似
是生怕我跑了。我心中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急忙奔回家里去,我恨
不得能长翅膀,赶快回去告诉阿妈和阿妹们,最好还写封信寄给阿爸
阿哥,虽然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收到。回到家后,不知是喜悦让我忽
略了身上的不适,还是刚才的狂奔中流出的汗带走了身上的热病,总
之,我感觉舒服了不少。
回到家,阿妈阿妹们果然已然下班的下班,下学的下学了。见我
是从外面回来的,阿妈扬起手佯装要打我,对我吼道:“云妹子,要
你在家养病,你又跑哪去了!一回来没见你人,你要吓死我啊!”
我走上前一把抱住阿妈,哽咽着说:“阿妈,我要赚大钱了,以
后你不用这么累啦!”
阿妈摸摸我的额头,瞪着我,“莫不是烧糊涂了?”
于是我连忙将遇见阿蓝,马大姐要带我去中国的事一口气全告诉
了阿妈和阿妹们。本以为他们会和我一样开心,激动。不想却是一个
比一个看着沉重。我极力说出这次远行的种种好处,阿妹们上学的学
费,妈妈当出去的的首饰,衣服,以前家里的自行车……
阿妹们使劲儿扑到我的怀里,大声嚎着:“不要不要,我才不要
阿姐离开我们。”
我也被弄得有些哽咽,一时间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阿妈,阿妈
默不作声,只是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盛满泪水。
“阿妹乖,阿姐是去工作,很快就会回来的,等阿姐给你们带布
娃娃和漂亮的小裙子回来好不好啊。”我蹲下身子,轻柔地拂去阿妹
们的泪珠,再坚定地把她们推向阿妈,抚平衣服的褶皱,不算大的声
音却掷地有声,试图以此像阿妈表达我的决心,“阿妈可以帮我收拾
几件衣服出来吗,我先去厨房烧菜。”
随着一阵炊烟升起,我把妈妈刚跑去肉铺买的几两肉剁碎,炒香,
偷偷藏在她们的碗底。翌日清晨,我把余下的粉拌了些胡萝卜丝,眼
眶里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掉进碗里,让寡淡无味的粉丝吃起来多了些
风味,我胡乱擦干脸,收拾干净,趁着阿妈阿妹还没醒,背起行囊一
个人上马大姐家。
“叩叩叩。”我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马大姐家的木门,等了许久,
才有一个小姑娘来给我开门。跨过门槛,院子里清一色站了数十个和
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家,各个都是水灵灵的花姑娘。
瞧见我愣在门口,马大姐也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震惊,自顾自地
端了一杯茶,斜卧在宽大的椅子上,瓷白的杯盖缓缓地撇着茶沫子,
老神在在地开口:“行了,待会儿你们就跟着我坐船去中国吧。”
或许这不该称之为船,只是简单的几块木板拼搭在一起,连围栏
都没有,不足一平米地地方却挤了好几个人,我死死扣住划桨的男人,
拉开脚努力抓住木板。不知过了多久,河面上的风都开始燥热,我们
终于靠岸了。没有时间休息,我们得继续往前走,我回头,越南离我
越来越远了。又辗转了几天,在暂住的小旅馆,马大姐递给了我一杯
茶,我永远不会想到这杯我以为充满善意的茶将我永远地送离了我的
家乡——越南。
第三章
头晕,晕得想吐。
这是我有意识后的第一感觉。
眼前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耳旁嘈杂
的声响,我想要奋力把头上的东西拿下来,但是却发现我的双手被反
扭着绑在身后,双脚也被什么东西绑住,动弹不得。嘴里不知道被什
么东西死死地堵住,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面对眼前的未知,我非常
害怕,像是那搁浅了的鱼儿一样开始拼命挣扎起来。
突然有人猛地将我头上的东西拿下,突如其来的光明刺得我的眼
睛生疼,我睁不开眼睛,只能透过半眯着的那一条缝艰难的打量着四
周,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眼前的光线,我这才看清,原来蒙在我头
上的是一个黑色的袋子,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被人随意的
扔在地上,两只手已经充血肿胀,没有任何知觉了。旁边还有几个也
被绑住的姑娘,在默默的流着眼泪。
眼前是一群从未见过的面孔,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
看见旁边的一个男人用脚踢了踢我,又弯腰扯住我的头发向后拉,我
被迫抬起头来,被头皮传来的剧痛疼得呲牙咧嘴。
一个嘶哑的声音说到:“这个,2000 块,要不要?”
虽然我听不懂,但是从眼前这些人挑选货物一般的眼神中隐隐约
约的明白,躺在地上的我似乎就是那案板上的鱼肉,仍人挑选,我又
开始拼命挣扎起来,眼里的泪水也像是决堤的河水,流个不停。
慢慢的,发现挣扎并没用,我停下了挣扎的动作,只是眼泪还是
一个劲儿地流。
“这长得也太小太瘦了,能生不?”一个穿着无袖褂子的男人用
手里的锄头指了指我,我费劲地往后缩了缩,我扭曲在地上,眼前的
世界被泪水泡得并看不真切,这些人就像是一个个鬼怪,扭曲变幻着,
忽而长忽而短,忽而胖忽而窄,下一秒就要张开大口把我吞没。
“越南的,就是长得矮小了些,都这样,能生的嘞,给你少点,
1900,要不要?”
“你这,1700 块,行我就买了。”说着,这个穿着无袖褂子的
男人蹲下来仔细地打量着我,手在我身上不停的摸来摸去,揉捏比划
着,那只手就像是一条阴冷的毒蛇在我的身上爬行着。
我不停地摇摆着我的头,嘴里发出呜咽声,奋力往后缩,想要摆
脱他的手,可怎么也逃不了,眼泪始终不断地从眼角落下来,仿佛断
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地顺着脸颊,落在胸前的衣服上,衣襟已经一
片潮湿。
“行吧,也就是把你当兄弟,你把她领回去吧。”那道嘶哑的男
声像是阎王在宣读我的死期,我控制不住自己,发起抖来。
说完,又把那个黑色袋子套回了我的头上。
我醒过来的时候,脑袋止不住的眩晕,浑身无力,眼皮沉重的连
睁开都费劲。触目可见的天花板——或者用木头搭起来的屋顶来形容
更贴切一些,鼻子吸入的空气非常潮湿,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脚踝
上是一条手腕粗的锁链,不知道锁链的尽头在哪里,我打量一下四周,
四周都是砖头砌成的墙,床头有一扇窗户,一点吝啬的阳光从其中透
出来,我这才看清了房间的全貌。
房间不大,十分简陋,一张桌子一张床,两个木制大箱子垒在床
边。
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在脑中轮番闪过,我
越想越害怕,撑着身子要起来,却不小心从床边上整个掉了下来。这
时那个带我回去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我听见开门的声音更是如同
惊弓之鸟一样抓着床沿就要爬起来,然而那个男人却跛着脚走过来一
把抓起了我,把我放置在床上。
我这才能够看清他的模样,小麦色的肌肤,眉毛又长又黑,高高
的鼻梁下是紧闭着的嘴唇,他上面穿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无袖褂子,下
面是一条打满补丁的黑色的短裤,脚上蹬了双旧得不行的拖鞋。
“我买了你,你就是我媳妇了,你别想着跑,你也跑不了,我们
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他的嘴唇动了动,可发出的音调却陌生得不得了,根本听
不懂他在讲什么。看着我呆愣的神情,他摇了摇头,转身出去给我拿
了一碗汤进来,汤是如此的鲜香,依稀可以看见汤面上点点的油星子,
我那已经饿到没有了知觉的肚子此时咕咕咕地叫唤个不停,我渴望地
盯着他手中的碗,恨不得直接扑上去。
可他却先拿起手中的汤碗送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喝。”说完,
又把手中的碗送到我的嘴边。
太久没喝水的喉咙早已干得快要粘在一起,火辣辣的疼。我接过
碗大口大口地咽着,因为喝得太急了,有不少都沿着下巴流到了衣服
上,突然手中的碗却被抢了去,“喝”男人对我重复着这个音,我尽
力模仿着发出这个音,或许是他觉得我的表现不错,又将碗送到了我
的嘴边。
我把碗里的汤喝完后,他就拿着碗出去了。
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我这才大起胆子,撑着床沿站起身来,拖
着脚踝上那千斤重的铁链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铁链说短不短,足以让
我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走动,说长也不长,我却怎么也无法靠近那扇小
小的门。
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我连忙回到了床上,是他回来了,手里
拿着一团黄色的东西,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我抱住自己的膝盖往后
缩,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面。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床上一扔,原来是一件衣服。我迟疑地看着这
件衣服,坐在床上没动,估计是等的不耐烦了,或是以为我不愿意换,
他竟直接走到床边,一下抓住了我的脚,把我拉到了床沿边,那双黑
麦色的大手直接揪住了我的领口,要将我的衣服脱下。
我被吓了一跳,双手死死的护在胸前,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可
那双手像是钢铁做的一般,仍我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他直接将我的
衣服脱下,又强硬地给我穿上了那件黄色的衣服,穿好,便离开了。
我止不住的哭泣,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两
个鼻孔也堵住了,鼻涕也止不住地流,本就昏沉的头脑像是被淹在了
水里,周围的空气被剥夺了,呼吸不上来,我只能张大嘴巴急促的喘
息,我独自一个人抵在墙边,墙面的冰冷似乎比不上心里的寒冷,眼
睛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
这几天,我一直被关在这个小房间里,那个男人会把吃的送进来,
等我吃完,再把碗收走,期间,会教我说上几个简单的字词,像吃、
喝、走之类的。
第四章
这天,突然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妇人走了进来,她一头的白发像是
罩上了一层白霜,一双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冲我露出了个笑容,手
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紧随其后的,那个男人也走了
进来。
走得近了,我才发现,他似乎专门收拾过自己。原本那件有些破
洞的无袖褂子被换下,换成了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西服外套,补满补
丁的大裤衩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长裤,虽然换了双布鞋,可依旧沾满泥
土。
我坐在床上,有些不明所以,只见老妇人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
出来摆在桌上,有两个矮矮的红酒杯,还有个玻璃瓶子,还有几个红
色的喜字,只见她走到床边,把手中红色的喜字贴在床头的窗户上,
我看见她一双粗糙的手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男人也拿起了
一个,贴在了那扇小小的门上,老妇人又走到桌子边,把玻璃瓶子里
的白色液体倒进了酒杯里,液体倒出来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
酒味,她倒完便离开了,走之前,还把门关上了。
我看着那扇紧闭着的门,心里莫名的有些慌乱。
邓华拿起其中的一个酒杯,又把另一个杯子拿过来给我,我看着
杯子里的酒,心里非常拒绝,可我知道,被铁链所在这个小小的房间
里的我,就像是那巨人掌心里的蝼蚁,只要惹她们不快就会被直接活
活捏死,于是我接过了他手里的酒杯。
辛辣的酒划过喉咙,我一个不小心被呛了一下,猛烈的咳了起来,
一旁的邓华用大掌生硬地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背,我抬头看见他露骨而
又透露出些许紧张的眼神。
“他想强迫我。”
我害怕地下意识大叫,恐惧强压在我心头,每个小小的动作都被
无限放大,我止不住的颤栗,奋力摆动身体,想要挣脱那只在我身体
上缓慢游走的手。
见我一直叫喊,他直接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被打懵了,停
止了挣扎的动作,见我不再反抗,他直接压在了我的身上,接着用一
只手死死的抓住我的两个手腕,抓得生疼,另一只手将我身上的衣服
全部脱了下来,粗暴得像只野兽一般在我的身上啃来啃去。我毫无反
应,仿佛是沙滩上的死鱼,只是眼泪不停的从眼眶流出。
在暴力和眼泪中,我失去了我的纯真。
我依旧被锁在这个逼仄的房间,外面的黑了又亮,亮了又暗,我
在里面也浑浑噩噩的,那个男人表现得很温和,给我送水,送吃的,
即使我听不懂,他讲什么,他也依旧会时不时的和我说两句话,好像
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他。
起初我做不到一切照旧,我被打怕了,我害怕他的靠近,当他走
到这间矮小,阴暗的小屋里时,我觉得空气都变得稀薄。知道那天,
他走进房间,将我扶起来,甚至解开了那条一直锁着我的长链,而后
牵着我走出那间小房子。
刺眼的白光,让我下意识的想抬起手遮住双眼,可是我的双手却
不听使唤,毫无力气。他举起手向我挥来,我害怕地往后缩,印象里
的疼痛并没有浮现。他只是轻轻的用那双粗糙的大手蒙住我的眼睛。
他牵着我慢慢往前走,我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眼睛不停地乱转,我
太害怕了,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哪儿!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要
跑,我必须跑!于是我对着男人指了指喉咙,他立刻明白我想喝水,
按了按我的肩膀,意思是让我在这不要动。这就是我们的交流方式,
我好像堕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他转身往小屋走去,这是我的机会,所以我奋不顾身的往前冲,
我不知道我在哪,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逃出这,离开这!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我伸长脖子往叫声的方向看去,只见
一个姑娘,正散着头发,大敞着衣服向我这边跑来。她身后追了个男
人,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叫骂着,男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隔得老远
都能看见木棍上鲜艳的血迹。
这时,这个姑娘一不小心绊倒了,好不容易站起来,追上来的男
人直接一脚又把她踹到了地上。男人黑着脸,嘴上骂骂咧咧的,举起
木棍,用力的往她身上砸。隔着老远,我仿佛都能听到木棍每一次用
力挥下所激起的风声,仿佛看见了木棍挥舞所溅起的碎木屑,那姑娘
痛的叫都叫不出来,只能躺在地上大张着嘴拼命的喘着气。
男人打了一会儿,似乎是累了,蹲下揪起那个姑娘的头发就往回
拖。她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看着她这副样子,我
莫名的想到了被放血烫熟的死猪。他们一模一样,浑身都散发着恐惧
和绝望。
我木木地站在那,不敢动弹,木棍挥舞扬起的的风声还在耳边喧
嚣,我还跑吗?我还能跑吗?我不禁质问自己。这时,一只手按住了
我的肩膀,我害怕地慢慢摆过头。尽管男人的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迹象,
我还是害怕得抖个不停。他像没有太在意我跑的事,只是又将我的头
转回去,直直地看着那女孩被殴打的样子。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用手指了指我们来的方向,示意我要回去。
男人似乎是知道了我想回去的原因,他扭过头来看着我说道:“你别
跑,好好过日子,我不打你。”
我没听懂他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他又用动作演示了一遍,我想
他说的应该是“你,不跑,我,不打,你。”
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后开口说:“邓华。”
我歪头疑惑地看着他,他又指了指自己:“邓——华——”
倏地,我明白过来他在告诉我他叫邓华。我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阿爸阿妈希望我以后能过得和天上的云朵一样自由,所以给我起了一
个意思是云的名字。于是我学着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指
天上的云。
他也反应了过来,说到:“云——”
我有样学样:“yun?”
他看着我笑了笑,点点头,指了指我:“邓——云——”
那天,他给我起了一个名字——邓云。
他没有带我回去,反而是带我去了他家的隔壁,与邓华家一样,
隔壁的建筑也是砖头建的。刚进门,就看见了那晚的那个老妇人正在
擦桌子,邓华开口叫道:“大姨,这是邓云。”又用手推了推我,让
我跟他学,于是我也模仿着叫道:“大姨。”
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皱纹,看见我们进来,停下了手中的动
作,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哟,这就是那个买来的媳妇呀,你这带她
出来也不怕她跑了。”
一个扎着麻花辫,穿着个红围裙的中年妇女从一旁的房间里走了
出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看这瘦小的,像个猴子。”说完,
又自顾自地弯着腰捧着肚子笑起来,见没有人离她,这才停了下来。
“这是嫂嫂。”邓华说道,虽然我觉得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看不
上我,但我还是模仿着邓华的语调,低着头说到:“嫂嫂。”
“华子,今天就在这吃饭吧。”大姨转身去厨房准备做饭。
“妈,家里今天可没买什么菜。”婶婶一脸不满地说道,”这不
今天早上才砍的肉……”
大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邓华打断了,“不用了大姨,我们今天
就是来看看你,我们走了啊。”
第五章
邓华他平日里靠帮别人建房子赚点钱,他的右腿也是在建房子时
不小心摔的,为了救治他的脚,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
债。也正是因为他的脚,乡里的女人都不肯嫁给他,这才在人贩子那
把我买了回来。现在邓华还是帮别人建房子,哪建房子需要人邓华就
骑上他那辆自行车去干活,没有活的时候就在家照顾那几块田地。
自从那天见了大姨之后,邓华就没有再用铁链把我锁在小房间里
了。许是那天逃跑的女人给我留下了阴影,恐惧的情绪将我层层包围,
我再也没有力气走出这片重围。我除了有时会出去去菜地里浇浇水,
除除杂草,剩下整日都是呆在家里,我也没有出去逛的心情,在家给
邓华做做饭,做做家务,邓华晚上时不时就会拉着我做那档子事,就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许久,我看日升,看日落,觉得日子无趣极了。
我也常常想起远在天边的阿妈和阿妹,不知她们怎么样了,不知
爸爸和哥哥回来了没有,阿妈会不会担忧我这个一走就没有任何信息
的女儿,每每想起这,眼泪总是将脸庞全打湿了。可我知道,我回不
去了,我语言不通,又没有任何证件,也不知道路,我能怎么办呢?
我就像是那海面上的一艘小船,摇摇欲坠也孤独无依。
连着下了好几个月的雨,鼻尖总是弥漫着一股子雨腥味,因为太
过潮湿,空气似乎都变重了,感觉骨头缝里都要被浸湿了,都要长出
霉来。
这天却是个难得的阳光明媚的好天,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
晒着太阳。大姨走了进来,笑眯眯地说道:“邓云,这么好的天气,
别总是坐在家里,走,带你看做糍粑去。”又向我招了招手,或许是
大姨的笑容太过慈祥,我站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
到了大姨家,嫂嫂正在烧稻杆,我有些拘谨地站在大姨身旁,好
奇地看着嫂嫂的动作。
大姨向我解释道:“这是在烧草木灰,这草木灰啊就得用这种稻
杆,才香。”这些从大姨嘴里冒出的新鲜的词汇让我一脸的迷惑,一
旁忙活的嫂嫂瞥了我一眼,说道:“妈你跟她说这干啥,你看她那样
子,像是听得懂吗?”说完,又嗤笑了一声。
“邓伯娘,妈妈叫我来借个盆。”一个小女孩跑进来说道。
“好嘞,我给她拿过去。”大姨说完,又扭头看着我,“邓云,
走,带你看做糍粑去。”
大姨带着我到了一个庭院里,院子里摆着一个石磨,围了好几个
妇人,大姨先把手里的盆给了她们,开始和其他人闲聊起来。自从我
被卖到这里,还没见过这么多人呢,我站在门旁,看着她们的动作,
不敢往里走。
“哟,这就是邓华买的那个媳妇啊,看的还蛮靓的嘞。”听到了
邓华的名字,我朝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她把大米捞出沥水然后放到
石磨里。
大姨说道:“是的嘞,我和你们说啊,这媳妇买的好啊,你看看
那家那个天天跑天天打,那女的天天哭喊的听得人都瘆得慌。”说着,
还紧皱着眉头搓搓自己的手臂,“不过,你看我们这个,安分的很嘞,
又是做饭,又是做家务的,勤快的。”说着说着,大姨紧皱的眉头松
开,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
“邓云,过来过来。”大姨边说着,边将我拉到人群中央去,我
知道大家好奇的视线并没有恶意,可我却觉得此刻的我就像是那动物
园里的猴子,让人观赏点评。
“欸听说这个是越南的啊?”一个将头发随意挽在脑后的妇人一
边推着手里的石磨,一边朝我努努嘴,好奇地问道。
“是的嘞。”大姨不知道从哪抓了把花生抓在手里吃着,“哎哟
那可不,越南的便宜嘛,哈哈哈哈。”
一个正在收拾柴火的女人阴阳怪气地开口了,“你这怎么说话的,
怎么……”大姨正激昂得像是只大公鸡却突然被推着石磨的那个女人
打断了,“马上要炒浆了,快收拾收拾,都少说两句。”
或许是对我的好奇劲儿过去了,她们就一边聊天一边做糍粑,
我听不懂她们在讲什么,在笑什么,只觉得我像是这庭院上的一个幽
灵。我看她们将磨好的米浆倒入大锅里,不停地翻炒,直炒到米浆不
再清透,变成胶状,又将还冒着热气的米浆放到案板上,开始狠狠的
揉,揉好了之后又将其搓成长长条状,再用刀分成一个个大小相等的
团子,以为到这就结束了,没想到又将小团子放回案板上,开始左三
圈右三圈的揉搓,揉到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的裂痕,像是胖娃娃的脸
蛋。
揉好了之后,将这些小面团放在掌中按扁,最后就是将他们又放
回锅里蒸,蒸的时候,这些妇人一人捧着一把花生聊着天,我的手里
也抓了一把,是那个推石磨的女人给我的,给我的时候我还觉得非常
诧异,但她毫不在意的对我笑了笑。捧着这把花生,似乎我也融入了
这堆人之中,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可是我还是认真的在听。
“好了好了,熟了熟了。”这句话像是吹响了一个号角,锅盖一
掀,我就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香气,白色的团子也变成了金黄色的扁圆
状,我也拿到了一个,看着手里热乎乎的光泽的碱水粑,我迫不及待
地咬上一口,韧而爽口,满口都是那种独特的香味,一口,便让人难
以忘怀。
之后,大姨时不时地就带我出去,或是一起去吃香喷喷的油茶,
或是去小河里摸田螺,或是去山上摘蕨菜,捡菌子,或是一起去摘杨
梅……
这两年来,我也渐渐地与村子里的好些人有了交流,虽然的我虽
然方言讲的并不标准,可好歹可以与他人勉强交流了,而不是全靠手
上的动作比划。
第六章
“你说那越南婆的肚子怎么没一点动静啊,这都这么久了,不会
是个寡鸭蛋吧?”简大姐手里捧着一把瓜子坐在村头的一棵大树下,
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向旁边的几个婆娘说道。
坐她旁边的另一个婆娘翘着腿附和着:“谁知道呢,瘦的跟个猴
儿似的,你说那华子也没少她吃的吧,有什么好吃的哪少的了她那口,
怎么还那么瘦小,不过人还是蛮麻溜的嘞,上次一起摘杨梅,嚯一下
子就装满一篮了嘞……”
从菜地回来的我正巧从后面经过,听见她们八卦的聊天,我抓紧
了手里的菜篮子,低着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地往家里走去,看见她们
八卦的主人出现在眼前,这些爱八卦的老婆人都一个两个都闭上了嘴,
没有再说什么。
我也不是木头,我感受得到,这两年见我迟迟不怀孕,村里的风
言风语是没停过,嫂嫂的男人也就是是邓华的哥哥,在好些年前就不
小心在河里溺死了,也没给家里留下个一儿半女,所以我的肚子就成
了一家人的期望,就连一向对我祥和的大姨,也变得冷漠,没了什么
好脸色,平时对我就刻薄的嫂嫂更是毫不把我放在眼里,根本不拿正
眼看我,平日里跟我说话都张着个大嘴,话里满是句句不离孩子,而
邓华呢,虽然没有和我说过,可我也能感受到他也想要一个孩子,可
以从他的眼里看出对孩子的渴望。
回到家,就问道一股子苦味从厨房里传来,我皱着眉头往里面走
去,就看见大姨正弯着腰,在灶火旁忙活着什么。
“大姨,你在干嘛呢?”我走近疑惑地问道,“你回来啦,这是
我去给你拿的药,我跟你说啊,这药可管用了,村尾那户家里的媳妇
就是喝了这,没多久就抱了个大胖孙子嘞!”
老人越讲越激动,似乎是想象到了抱大胖娃娃,给他们家传宗接
代的景象了,“这药热好了,邓云,快来喝。”
我看着碗里这黑乎乎的泛着苦涩气息的液体,心里满是抗拒,或
许是看出了我的拒绝,老人语气变得凶狠起来,“快点喝,我既然买
的了你,就可以再买别人,华子可不能没有后代。”
我逼迫自己咽下这黑乎乎的液体,苦味从喉咙眼一直到胃里,我
连忙喝上两口白水,想把这苦味冲淡,老人看我喝完就离开了,走前,
还留下了一句,“明天还要喝啊!”
即使喝了好几碗白水,那苦味也丝毫没有散去,感觉我的脑袋都
像是被泡在里面似的,我扫着地,胃里却阵阵反胃,“呕……”我忍
不住吐了出来。或许是太难受了吧,不然我的眼泪怎么会流出来呢?
我还以为我的眼泪早已流干,原来哪有什么幸福安定,不过是我
自欺欺人罢了,自己欺骗自己似乎长辈对我很和蔼关爱,自己欺骗自
己似乎村子里的人也不是那么坏,自己欺骗自己似乎现在的生活过的
还不错……可当我撕开自己臆想的这个美梦的幕布,幕布后我是被卖
到这里的事实永远都改变不了,我是被他们家买来的这件事情永远都
改变不了,我不过是个买回来生孩子的工具罢了。或许也是有一点幸
运在的吧,让我可以吃饱穿暖,让我不至于遭受毒打……
第二天老人果不其然又带着那个药包来了,她正在厨房煎着药,
邓华正巧干完工回来了,闻到了这苦味,不由问道,“大姨,这是啥
子,闻着这苦嘞。”
“让你报上胖娃娃的好东西嘞,村尾那家就是靠这个抱上胖娃娃
的嘞。”老人又把说辞重复了一遍。
煎好的药被放在了桌子上,我坐在一旁,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拒绝,
邓华说道:“这药喝了对身体好不好啊,闻着这么苦,这哪喝得下去
啊。”
“又不是你喝,你啰嗦啥,快点喝,我还得去有事呢。”老人瞥
了邓华一眼,又紧盯着我和碗里的药,活像是老鹰盯上了自己的猎物。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大姨,那你去忙吧,我盯着她喝,
放心,我会让她喝完的。”邓华说道。
听到这话,老人笑了笑,“华子,还是你懂事。”说完便离开了。
老人走后,邓华的举动让我大吃一惊,他把药倒掉了。
“你不想喝就别喝了,你别管他们,我们再努努力,孩子会有的。”
邓华一边洗着这个装着药的碗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说:“好。”
或许这也是不幸中的一点幸运吧……
第七章
我的肚子迟迟没有反应,他们不停歇地给我灌药,以前我自己也
可以偷偷倒掉,而现在,他们却是要确实看到我吞下去那碗药才肯离
去,只有邓华在时他们才不会紧盯着我,我才不再是他们的药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小半年,终于在一天我吃午饭时,一股油腻恶
心的气味窜入我的呼吸中,我犯恶心的反应迎来了他们的狂欢。他们
迫不及待地将我带到镇上的卫生院,直奔妇产科。结果让他们很开心,
我终于怀孕了。
看着检验单上黑乎乎的一团,我实在不敢相信有一天我也要成为
阿妈了。
到了晚上,我实在睡不着,脑子里一团乱线,缠成结在里面滚个
不停。于是我站在门前的小坡上吹风。
对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我期待他的降临,
同时也痛恨他的存在。我明白,有了他,我更不能离开这了。风越来
越大,我忍不住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前,缓缓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敬
爱的婆神,如果您看到了我,请将我平安的消息带回越南,带回阿妈
身边;如果您感受到了我的纠结,我的痛苦,请您指示我,我该如何
去做。
我闭上眼,肆意的感受风中混杂的,不同的气味,在其中寻找母
神带来的,家乡的味道。
“小云!”平地起惊雷,婆婆的吼叫将我又拉回这个小村庄。
这个粗暴的女人疾步走过来,嘴里还在念叨:“大晚上站在这里
干嘛啊,装神弄鬼的,吓死人啊!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啦,你要多为我
的大孙子想想的!”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紧拽着我往房间走,其间另一只手还时不时
摸摸我的肚子,一摸到,她的脸上都是藏不住的欣喜。到了她的房间
了,她却不进去,只是站在自己房门口死盯着我,我敢打赌这是我来
这后,看到这个老家伙眼睛最有神的时候。直到我进房,她才安心回
去睡觉。
我躺回床上,看着邓华的背影,一会想要是能给我一把刀就好了,
我想捅死他,一会儿又想,他能不能转过来抱抱我呢。在这个荒芜的,
吃人的地方,唯一的温暖是他带给我的,在这,我只能依靠他。我转
过身,睁眼直到天明。
天刚亮,邓华就醒了,我怀孕后,他工作更努力了,刚帮忙把王
书记的新家建好,又马上去村头老马家帮忙。他每天都很累,几乎一
挨床就会睡着,晚上更是常常鼾声不断。而我每天在家,好像活成了
墙上那个财神,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坐在那在他们闲暇时保持微笑和
他们聊聊天。和拜财神时说来说去就那个几个字没差,他们和我说的
也无非就是:“小云呐!你可是我们家大功臣啊,一定要给我们邓家
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哦!嚯嚯嚯嚯嚯嚯——”
聒噪的笑声比院外的乌鸦还要烦人。
我实在受够了每天碌碌无为呆在这里了,比起怀孕犯恶心他们虚
伪的嘴脸更让我想吐。于是,我和邓华提出,要去帮他建房子。他听
了只是笑笑了看看我:“小云,你还会建房子啊?”
显然,他并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再次重申了一次:“我要去帮
你建房子。”
他见我是认真的,也不再笑,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你现在有孩
子了,不是一个人了,那里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所有人都在提醒我,我有一个孩子,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我是
拐来的,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阿妈的我的素未谋面的亲人。我下了狠
心要出去,作势要打自己的肚子,他果然很快妥协了,说明天下午带
我去。
我如愿来到工地上,熟悉的样子让我感觉回到了河边宝珠姨的家
里。我跟着邓华,二话不说加入了他们的工作,我终于又找回了些以
前的自己。意外总是来的猝不及防,我专注于抹水泥,没看路,被一
块突起的石头绊倒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草率地离开了我。
从医院回来后,在医院就饱受讽刺白眼的我,在邓华不在家照顾
我的第一天回到了那个我熟悉的小房子。
婆婆伯娘麻利地用那根大链子将我锁住,她们锁我就像平时绑鸡
一样轻易。我害怕地缩进墙角,她们也步步紧逼。
一下,两下,三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巴掌。只觉得嘴
都动不了,眼睛往下看,都能看见高肿起来的脸颊。他们又拿来门边
的柳条,狠狠往我身上抽,我在地上疼得翻滚,身上的每块皮肤都好
像在被灼烧,伤口碰到地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暴露在上面又要被抽
打,眼泪流出来,流过那些红肿的地方,好像盐水撒在上面,使我皱
成一团,控制不住地哀嚎。可是没人理我,我以为的那份温暖,也不
过是个懦夫,一个伪君子。
躺在那个小房间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彻底想清楚了,我回不去了,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偷偷攒钱离开什么的简直是天方夜谭!既然只能
呆在这儿了,我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好点儿呢。
我最后一次合上双眼,双手十指紧扣:敬爱的婆神,请你保佑远
在越南的阿妈,阿妹,生死未卜的阿爸阿哥平安健康,就当我受的这
份苦是替他们挡劫,一定让他们好好的。
第二天邓华果然又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出现了,我抓紧他的手离
开了那个小房间。那个越南来的可爱的小女孩阿云在昨晚随着婆神离
开了,这里剩下的只有邓家的媳妇邓云了。
没过多久,我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如她们所愿,是个男孩儿。有
了这个孩子以后,大姨又变回了原先那个祥和的样子,邓华每每回家
第一件事也总是抱抱这个孩子,一向刻薄的嫂嫂也对孩子笑容有加,
这个家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
第八章
后面的几十年生活,将她完全变成了这个小村里的邓云,她像以
前的婆婆一样,上午在田里劳作,下午就去打牌;和村口的几个大妈
一起说说这家女儿怎么还不嫁人,那家老公又出了轨,调笑嫁进来的
年轻女孩;晚上看着自己窝囊的丈夫发火,第二天又像什么也没发生
似的给孩子和丈夫准备早餐。像一个被输入了固定程序的机器人,她
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我过得蛮舒服的,过几天,我滴孙孙就要出生了嘞!”
我看着她脸上的欣喜,和上了身前的笔记本,深呼吸一口气,说
道:“大姐,现在马大姐那伙人已经落网了,被判死刑了。”
“哦哦。”邓云的表情有些恍惚,似乎又想起了以前。
“现在上面说了,可以帮你回去,证件什么的都不用担心……”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回去还是算了吧,我过得挺好的,挺好的……”
经过岁月的洗刷,她面上无比淡定,若不是眼里闪烁的泪光,我
还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想回去。回想起她讲述在越南的时光
时藏不住的高兴与骄傲,我想我明白了:
阿云想回家,但,邓云的家不在越南。
(二)
我把相机固定好,问出提前准备的问题,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属于
她的三月。
“您叫什么名字?”
“小亚。”
“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您以前住在哪儿啊?”
......
第一章
我叫小亚,今年二十四岁,我以前住在一座山里,那儿什么也没
有。
和往常一样,我起床择好青菜就混着米一起熬,然后等啊等,等
到我的父亲起床,等到我的弟弟妹妹开始喊我帮他们穿衣服,等到他
们都吃完了,我才用勺子把剩下的米粒稀汤都刮下来,当做我的食物,
随便用水兑一下,浮在上面的黑点点看着很多很多,那时我每天都在
想,要是我会数数,我就可以告诉蚂蚁我碗里有几颗和天上不一样的
星星。
我喜欢搬一张小板凳,放在门口,望着高高挂起的枝丫,一坐就
是一整天。但是今天和往常又有点儿不一样,他没有把我踢开,而是
给了我一个红薯,还说今天会有人来,让我跟着他们走,以后想吃红
薯就有得吃
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很喜欢吃红薯,于是我问他:“真的吗?”
他说:“真的,但是你就是他家的人了。”
他满脸褶子,笑得很陌生,我能感觉出来他非常高兴,我的弟弟
妹妹也非常高兴,所以我也挺高兴的。
大概是下午吧,我看到了我的爸爸妈妈,虽然他们不允许我这样
称呼他们。他让我把衣服脱掉给妈妈检查一下,但是妈妈说女孩子不
可以在外面就把衣服脱掉,要保护好自己的隐私,尽管当时我不明白
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可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握住我的衣领,一粒一粒
仔细帮我把扣子扣紧,我就觉得她会给我很多很多红薯。等到妈妈把
我杂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别到耳后,我没忍住问她:“你会给我吃红
薯吗?”。她一下就顿住了,我很怕她不要我了,可又急得话都说不
清楚,支吾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词儿,站在原地把衣服绞了又绞。
“会呀,只要你听话。”妈妈平静温和地看着我,笑的很温柔。
他让我去屋里收拾几件衣服带走,以后就不要回来了,我想着带
一件换洗就好了,其他的留给弟弟妹妹,红薯也留下吧,他们正在长
身体。
我带着衣服出来了,妈妈看了一眼就让我放下,她说她带我去买
新衣服,我更高兴了,这下我不仅有红薯吃,还有新衣服穿。于是我
悄悄跟妈妈讲我很听话而且会干活,家里的活都是我干的。
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我们走到山脚。从前我是不愿意下山的,
因为山脚下住着的人总说我是个傻子,没人疼,但是现在,我跟在爸
爸妈妈的后面,跟他们可不一样了,我故意走到那些人面前,炫耀似
的跟他们说:“我以后的红薯吃都吃不完。”
他们说我真是蠢的不得了,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傻兮兮跟在后
面数钱,怕是得等到被打断腿拉街上去乞讨才晓得后悔。
爸爸妈妈让我先把鞋脱了再上车,我很听话地脱了鞋,下一秒它
就跟着妈妈的手飞出车门,最后“啪”一声落在离我很远很远的草垛
上。我光脚跪坐在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垫子上,手上紧紧拽住宽大的衣
摆,生怕把锃亮的漆皮弄脏,抬头仰望着我从未走出的大山,慢慢离
开我。
其实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知道我是爸爸妈妈三千块钱买回家
的,我知道他们是想让我给他们的儿子生儿子,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的
爸爸妈妈。
第二章
商场的光很亮,晃得眼睛都睁不开,照得人喘不过气,我有点儿
不敢抬头,瓷砖干净到能看的清我脸上的窘迫。有位很漂亮的小女孩
从我身旁走过,带起一阵香风,我记得她的背影,她的腰挺得很直,
步子迈得很大却依然优雅,那条红色的裙子也很明媚。我尽可能的躲
避她,但她飘逸的裙摆还是拂过我掌心厚厚的老茧,毫无预兆的在我
内心激起了一片涟漪。
我们停在了一家店铺外,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条连衣裙,是草绿色
的,还不到膝盖,腰上有一个大大的黑色蝴蝶结,特别漂亮。我在心
里练习了几百遍,也还是没勇气开口说一句我喜欢这条裙子,甚至踟
蹰不前,当妈妈走进把这条裙子买下来时,我疯狂幻想着这条裙子穿
在我的身上该是什么样,暗自窃喜了很久。
后来妈妈还拿了很多件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衣服,它们堆叠在一
起,和我曾经见过的彩虹的颜色一样好看,不对,比彩虹更灿烂。可
我试了一件又一件,妈妈把头摇了又摇,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我猜她大概是觉得不好看,但她没有说,只是问我:“你喜欢喝鸡汤
吗?我以后给你多煲一些汤。”
我猜我应该会喜欢喝的吧。
记得橱窗里有一双粉红色的运动鞋,鞋带上星星点点的缀着一些
花朵,也是粉色的,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我的视线在那双鞋上
停留了很久很久,久到爸爸妈妈回来找我才回过神,妈妈问我喜不喜
欢,我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我也不愿离开,试图以此表明我
的心意。不知道是谁的背包把我撞到在地,等我爬起来时,所有人都
在往前走,没有一个人驻足停留。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我慌乱奔跑,
奋力追上人流。
见我跟上来,妈妈什么也没说,不见舒颜,爸爸撇了我一眼,紫
红色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吃饭。”
我把玫瑰藏在身后,想把爱意送出,可荆棘扎手,我只好低头垂
眸,不动声色的等候。
影子把玫瑰抢走,用丝带捆住放在餐桌上。
妈妈说别坐主位,我站在原地局促不安,不知道哪里才是我该坐
的地方,只笨拙地学着服务员倒水,跟着她忙忙碌碌,等到只剩下一
个位置了,才悄悄挪过去。
门开了,我见到了我的男人,跟我不太像,他很高很壮,看起来
像是能够顶着天的人,他比我好看,眉毛浓黑而整齐,模样端正,他
应该会对我好吧。
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大姐,他突然笑了,又问了我几遍,我
用更大的音量告诉他我叫大姐,他不耐烦地用打火机点了一支烟,嘴
巴一张一合,吐出来一个又大又浓的烟圈,很呛,我没来由的有些恼
怒。
妈妈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烟,掐碎那零星的红光,瞪了我一眼,没
好气地说:“行了行了,你就跟我姓,名字就叫小亚吧。”
我一下愣住,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爸爸妈妈给我编织的美梦,沉
溺在没有大山和土房子的梦境。
第三章
我钻进被窝,裹紧自己,深蓝色的被子柔软得好似刚摘下的云,
嗅一嗅,还有阳光的气息。窗外幽幽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树枝
踩着鼓点与风共舞,每一下都敲打在我心上,只有月光尚且温柔地抚
慰我。
闭眼,睁眼,闭眼,睁眼,还在这个小小的房间,我长舒一口气。
天色大亮,我不敢贪恋余温,赶忙起床,胡乱套好拖鞋就走出房间,
满屋飘着鸡蛋的香味,妈妈身上套着围裙,站在餐桌旁,正端着一碗
鸡蛋青菜面,看见我出来,她脸上挂着笑容,招呼我过去,说:“刷
牙洗脸了吧,赶紧过来吃早餐,吃完有事跟你讲。”
“没有。”我忸怩不安地把身子缩成一团。
“那就赶紧去啊,站在这那么久干什么。”妈妈重重地放下碗,
推搡着我,“昨天晚上不是告诉你牙刷那些都放在卫生间了吗,你昨
天是没刷牙吗,搞快点。”
“拧啊。”“你挤牙膏啊。”“这都要我教吗,你白长这么大吗。”
呵斥一声高过一声,如暴风雨砸向我,而我无力抵抗。妈妈猛地拽过
我手里拿着的牙膏,替我把牙膏挤好,再塞回我手里。
长长的指甲戳得我的额头生疼,“怎么就把你买回来了?”。
我刚刚看过一遍了,学会了怎么挤牙膏,学会了怎么放水。
我学会放水了,可是又好像没学会,厨房里的水池和卫生间的水
池有点儿不一样,它拧不动,也没有把手转动。我试探着按下那个圆
圆的按钮,“唰”一下,水流从管道里喷出,迸溅的水花带着油星子,
毫不留情地拍在脸上,顺着颈脖、手臂又回到水池。水流似乎更偏爱
碗筷一些,它把碗冲洗的格外亮,摸起来也是很滑腻。
大概是太过滑腻,刚拿起,它就倏地摔死在地板,妈妈从门外冲
进来,怒不可遏地掐住我的耳朵,吼着:“你不用洗碗精啊,摆在边
上你是瞎了看不见吗。”
洗碗精,是什么啊,我不知道。
“你给我站边上去。”
我慢慢蹲下身子,把碎瓷片都拢到一处,我和它们锁在一块,被
小小的黑色地板瓷砖围得密不透风,橱柜投下的阴影把我死死罩住。
妈妈从客厅拿了扫帚进来,脚步渐缓,伸手把我从牢笼里拉了出
来,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别扭地说:“诶,我也没有养过女儿,性
子也急躁,我慢慢教你,你也别怪我。”她把地上的碎片通通扫走,
带着我走遍家里的每个角落,告诉我怎么看电视,怎么开空调,怎么
用饮水机…
“行了,你就先看着我干,去吊椅上坐会儿吧。”
晨光透过阳台的玻璃,在她的指尖缠绕,穿过细碎的闪光,我好
像看到了一瓣玫瑰花向我飞来。于是我反复按下“重播”,奋力记下
把手旋转方向,努力描绘机箱的模样,竭力抚摸每个开关。
第四章
一时一过,芒种至,夏意渐浓。
从前我以为时间很长,在门口坐一天头发始终耷拉着不干,而现
在我觉得时间也很快,毫无察觉就已经悄然过了三个月。厨房的洗碗
精放在了我顺手的左侧,浴室多了一块粉色的毛巾,扫帚收在我熟悉
的角落,阳台上也晾上了我黄色的 T 恤。我像风一样走过每一间房子,
最后停留在这,不愿离去。
“你收拾一下自己,今天家里要来客人。”妈妈拿了车钥匙就出
门了,也没再多说。
其实我很紧张,我怕妈妈的家人不会喜欢我,所以我特地问了阿
杰—我的男人,我问他我该穿什么衣服,他说随便穿点就好了,但我
也仍然是换了又换,尽力想把自己变得好看一些。
我的头发不多,也不黑,总之是不算好看的,甚至还有点儿干枯,
额头饱满,眼睛倒是很圆,两条淡得看不见的眉毛,肉鼻子,脸颊上
没有多余的肉,微阔的肩膀,略有些驼的背,好在红红的针织衫让我
看起来有点气色,再套上一条黑色直筒裤,也不算差劲,恍惚听见楼
下汽车熄火声,我匆匆跑到厨房准备茶水。
端着满满当当的茶水,我小心谨慎地走到客厅,沙发上坐满了人,
我一眼就望到了坐在中央的女孩。忽的一阵风,吹开窗帘,下午四五
点的太阳不算毒辣,一头蓬松的乌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懒散地搭在
肩头,日光从她的睫毛筛下,格外夺目,她冲我微笑,灵动的眼眸弯
成了月牙,看着很乖,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根本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纯真
与活力。哪怕她穿着我心心念念的绿裙子,我也仍是看到她就觉得欢
喜,像是鱼儿离不开水,我舍不得挪开我的视线。
她先站起来,走向我,接过茶水,甜甜的笑着说:“阿姨好。”
话音还未落下,满堂哄笑,妈妈笑得话都讲不清楚:“她就比你大两
岁,你可是把她叫老啰哈哈哈。”她满脸通红地说:“对不起。”
我微微低下头,手指反复搓着衣角,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她转
过身来,拉着我的手走到空位置坐下。
“我叫小舒,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嗫嚅着吐出两个字:“小亚。”
“小亚姐姐,刚刚真的是对不住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嗯。”看着小舒祈求的眼神,我压根说不出重话。
小舒笑着说谢谢,手上还细心地抚平被我捏的皱巴巴的衣角,问
道:“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妈妈家的人。”
“你喊我小姨妈妈?”小舒皱起眉头,又摆摆手说,“哎呀,我
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你是×城哪里的。”
“我…我是…”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只知道山脚下的人管那
个小山头叫破山。小舒瞪大着眼睛望着我,眼里满是疑惑,我只好告
诉她:“我不知道。”
“怎么会呢,你肯定…”话都还没说完,小舒就被斜对面的一位
中年妇女拽了过去,她长得和妈妈很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猜她是小舒的妈妈。
她把小舒拉到身边,凑到耳旁说了些什么,小舒的眼睛瞪得更大
了些,时不时把震惊的目光投向我,我不敢直视,稍稍往后坐了坐,
又发现周围好像并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住我。
日光渐渐毒辣,打在我的后背,一阵灼热,我不敢再靠近。
等我抬头时,已经到了餐厅包厢,小舒拿着一碟果盘坐到我身旁,
“小亚姐姐,你喜欢吃什么菜呀,我帮你点。”
我想拒绝回答她的话,可是她用叉子叉了一块桃子给我啊,我还
是舍不得拒绝她,向她实话实说:“烤红薯。”
“要不要试一下芝士焗红薯呢,我觉得超级好吃。”我还没来得
及回话,妈妈就大声地喊小舒过去,小舒转头让我等她一会儿。
我听到妈妈说给小舒点了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听到阿杰问她要
不要喝鲜榨的橙汁,也听到了小舒给我加了菜。
第五章
我真的很喜欢吃烤红薯,却也只吃过一次。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家里没有粮食了,那个男人也好几天
没回家,我只能下山去找,找到他或者找到一点儿食物都好,可是那
天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山脚下有个胖胖的男孩一直把鞭炮扔向我,鞭
炮炸开的时候火光很亮很烫也很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缩在墙角,冬
天结霜的水泥墙很冷,冷到我不停颤抖,可也只有它能够保护我。我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奶奶把我拉起来,她从
怀里掏出一个烤红薯,递给我,和蔼地笑着说道:“孩子,吃吧,不
够我还有。”
烤红薯很烫很烫,烫得我的手又红又痒,但我也不愿意松开,真
的太香太甜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老奶奶问我吃饱了吗,我说够了
够了。
她在昏黄的路灯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悄悄走了,留下的是安静的夜。
一股咸甜的香味把我拉了回来,小舒用勺子挖了满满一勺芝士红
薯,期待地盯着我。一口下去,甜滋滋热腾腾的红薯混合着芝士的咸
香,全身都是暖洋洋的,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小舒得意地笑了
笑,“我就说好吃嘛。”
“你家宝贝女儿可真逗,大热天的要吃红薯。”似是没注意到我
们这边的动静,爸爸开玩笑的冲小舒举了举杯子,而妈妈意味深长的
看着我。
她不应话,只嘿嘿嘿地笑,一对小虎牙漏了出来,充斥着淡淡的
暖意。
我很想伸手摸一摸小舒的脸,又在将将触碰到的时候收回手,不
敢抚上。
“嗯?”小舒微微歪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好羡慕你啊。”大概是包厢的灯光太过醉人,我鬼使神差地
说出了这句话。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啊。”
我真的很羡慕你啊,羡慕你的外公会把糖醋排骨都夹到你的碗里;
羡慕你杯子里的橙汁一直都是满当当的;羡慕你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家
人递来的纸巾;羡慕你眼中总含笑意,盛满温暖,闪着亮晶晶的光;
羡慕你生活在蜜糖中,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我本来是要嫉妒你的,可
是你太好了。
你拉我到沙发,割开大人们的把酒言欢,俯在我的耳边,最轻柔
的声音说着最刺人的话“小亚姐姐,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你为什
么会愿意。”“为什么不逃呢。”“你可以自由在的。”“不该做橡
皮泥任人揉捏。”…
我也曾想寻找光,可是黑夜迷茫,伸手不见五指,我找不到光到
底在何处。
人们把黑夜的那一束光称之为救赎,于是我在深渊等了又等,盼
来了一束微光,可为什么你要肆意践踏我的救赎呢。
我只能扯着勉强的笑,默不作声。
“我们应该是像风筝一样飞向蓝得灼热的天空,而不是沦为生育
工具。”
“我就是愿意,就是喜欢。”我侧目,涩然道,她眼底的不解似
乎要把我吞没。
小舒颤了一下,终究还是冲我莞尔一笑:“行,你喜欢就行。”
窗外落日的余晖为你披上一缕金辉,但风儿打碎了我的夕阳,蹂
躏了我的时光,从此我只能远望,我想你能知道,可你又怎么会知道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