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根在缝隙中走春山
画室前的梧桐生得高大,却总让我想起小县城河道旁那株歪脖子老树。这里的树根被水泥封得严严实实,不像老家的树根能随意往土里钻,在青石板下顶出裂痕,像血管般蜿蜒着生长。
露天的地铁站长在郊外,我总是天黑才出站,等待家里人接我回去。白天脑子不着地地转了很久,只有在这时才能松松弦,带着经络的酸痛抬头看。这里是荒芜的郊区,树,电线杆,高架桥都成了漆黑的剪影,纷纷扰扰地掩映这个突兀的,灯火通明的钢筋玻璃怪物。
这个工业文明的造物漂亮得像晶莹剔透的雪心结晶,又像蜜蜂精湛绝伦的巢峦。
真是漂亮啊。
总让我想起故乡的小城,小城有许多小青山,河网密布,夏天的夜晚总是很热闹,风里也能嗅到霓虹灯的气息。各种小摊小店的灯,行人手中的电子屏,蓝色小轮车小小的车灯,都漂进河水里了,掩映之下,这玻璃建筑倒有几分故人之姿了。握着冰凉的金属扶手,听着报站声在空旷里穿梭,车组疾驰,在无人空旷里幻想看见外婆小小的背影爬上青山,走进白马庙,耳边听见漫山遍野的毛竹窃窃私语;奶奶一头钻进教堂,回来时把沾着露水的栀子花和十字架别在我画包上。列车呼啸而过的风里,似乎还裹着那年离乡时卷起的花田的浪,是金黄的油菜花,白鸟在上面低低地飞过。青山一直看着我,我走了,走去读书了。我只知道,家门口的青山,从此也在我身后了。
白鸟低低地飞过,越飞越快,变成一节光,幻化成眼前冷月白的车厢。
可当我真正站在故乡的星空下,又觉得哪里不对了。晒得发烫的竹席上翻来覆去,听晚上会乱叫的鸡鸣声里夹杂着短视频的电子音。村口新修的文化广场亮着霓虹灯,照得祠堂飞檐上的脊兽都失了轮廓。阿婆递来白凉粉时,我忽然发现她的手比记忆中多出许多褶皱,蛋白流失的皮长出斑点,软软地垂下。
无所事事的假期里玩手机玩到深夜时,窗外的路灯把梧桐叶的影子投在墙上乱晃。河水的波光也跟着清凉地荡漾,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忽然明白乡愁原是株倔强的植物,越是想要连根拔起,越会在水泥缝隙里扎得更深。
或许我们这代人注定要带着裂痕生长。乡愁是一道裂痕,我在这头,故土在那头。疏远是一道裂痕,我们的小家在这头,庞大的家族亲戚在隐入山毛竹的那头。青年是一株从水泥缝隙里冒出的草根,带着疼痛的生命力。我们经历的“裂痕”,是变迁的时代投在个体身上的光影——当传统村落的根系与现代工业文明的钢筋缠绵,当祖辈用竹扁担挑起的晨雾被装进我们手中的保温杯,当河口的灯火与地铁隧道里的 LED 灯在记忆里重叠,这种割裂感便成了刻在骨头里的年轮,成了生命长河中不断撕扯的两个坐标。直至青年努力达到平衡,二者重叠。
地铁穿过城市地心的时刻,我把额头贴在冰凉的手背上降热,觉得自己正变成一条深潜的根。既要拼命汲取陌生土壤里的养分,又要将收集的阳光慢慢反哺给最初的泥土。就像村口那株歪脖子树,虽然枝桠朝着天空疯长,地下的根脉却始终朝着老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