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文学 2024年6月刊

发布时间:2024-7-09 | 杂志分类: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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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文学 2024年6月刊

4人间走笔— REN JIAN ZOU BI —亲爱的它们王俊牛背鹭春走着走着,就改变了田畈的形状和颜色。草放肆地生长,绵延出一大片的春意。油菜花泼溅明黄的亮光,紫云英嘟着嘴吹喇叭。无论是油菜花还是紫云英,它们的花朵像极了一群灵动的鸟雀,在温暖的阳光下叫着吵闹着。田埂上的婆婆纳和毛茛,挤眉弄眼地扮着怪相。有风吹来,那些色彩和香气一层堆叠着一层,向远方荡漾而去。懵懵懂懂,清明浸种。谷种浸下,农人在田畈上忙着赶牛犁田。牛拉着犁铧,极其不情愿地跑着。牛的眼里心里装着田埂上绿油油的嫩草,但它惧怕农人手中挥动的竹毛梢。犁铧过处,一团团湿漉漉的泥土之花,在人和牛的身后绽放。一些藏匿水田里的虫子,也被犁铧翻出来。几只牛背鹭从树林里飞出,落在田埂上。它们将身体躬成弧线,短而粗的脖颈缩着,四顾打探动静。新翻犁的泥土湿润,太阳晒过后,蒸发出泥腥和腐殖土的气味。牛背鹭闻着这种气味,沉迷了,胆子也愈发大了。它们将筷子般的细腿伸入水田里,循着牛的足印,用它的短喙在泥水里寻找虫子果腹。有两只牛背鹭似乎是“老江湖”,飞落在牛背上。站在高处,看得远,更容易将水田里的动静一览无余。两只牛背鹭一会儿翘首前方,一会儿瞄准牛... [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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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文学 2024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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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内容
第3页

Tangshan Literature

文学月刊 二○二四年 第六期

第4页

主管单位 : 中共唐山市委宣传部

主办单位 : 唐山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出版单位 : 《唐山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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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惠 刘云芳 刘长明 刘荣书 杨立元

张 非 徐国强  

陈 宇 刘 畅 孔欣冉 孙 辉 李美芳

殷念慈

陈 宇 刘 畅 孙 辉

王一然 张思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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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5-2801250

《唐山文学》杂志社

河北省唐山市路北区西山道 9 号

063000

河北报业传媒集团唐山有限公司

每月 20 日

国内统一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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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0 元

ISSN 1003-4439

CN 13-1015/I

河北报业传媒集团唐山有限公司

河北长城新媒体集团唐山记者站

唐山劳动日报社

唐山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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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 YI DA JIA TAN 文艺大家谈

创作谈 ●

宁雨散文文本形态论·赵会喜 101

作品谈 ●

黛玉之笑与凤姐之泪·杜海红 113

人间走笔 REN JIAN ZOU BI

004 亲爱的它们·王俊

011 集上光阴·刘敬君

016 荔枝碗底梦·王文

020 我与我周旋久·戎飞

025 油腻本纪·朱洪海

028 温润的村庄·马永红

031 眼里的情怀·马俊茹

034 隐入尘烟散晚霞·韩冬红

短篇集萃 DUAN PIAN JI CUI

038 哀歌·张跃成

046 毕业季求职行·正仪

064 看人户·柳恋春

071 凿墙·孙剑

075 福利院的灯光·华杉

SHI HAI FAN ZHOU 诗海泛舟

楼顶上的风景·蒲素平 084

时光静淌·王秀芬 087

与草木为伍·胡善华 089

绿色的语言·谭玉章 091

大江奔流·李光明 092

一个人的节气·冰凌花 095

送蚂蚁回家·王瑞雪 099目录

TANGSHAN LITERATURE

2024.6 ( 总第 319 期 )

封二 郑文忠摄影作品

封三 马强雕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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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人间走笔

— REN JIAN ZOU BI —

亲爱的它们

王俊

牛背鹭

春走着走着,就改变了田畈的形状

和颜色。草放肆地生长,绵延出一大片

的春意。油菜花泼溅明黄的亮光,紫云

英嘟着嘴吹喇叭。无论是油菜花还是紫

云英,它们的花朵像极了一群灵动的鸟

雀,在温暖的阳光下叫着吵闹着。田埂

上的婆婆纳和毛茛,挤眉弄眼地扮着怪

相。有风吹来,那些色彩和香气一层堆

叠着一层,向远方荡漾而去。

懵懵懂懂,清明浸种。谷种浸下,

农人在田畈上忙着赶牛犁田。牛拉着犁

铧,极其不情愿地跑着。牛的眼里心里

装着田埂上绿油油的嫩草,但它惧怕农

人手中挥动的竹毛梢。犁铧过处,一团

团湿漉漉的泥土之花,在人和牛的身后

绽放。一些藏匿水田里的虫子,也被犁

铧翻出来。几只牛背鹭从树林里飞出,

落在田埂上。它们将身体躬成弧线,短

而粗的脖颈缩着,四顾打探动静。新翻

犁的泥土湿润,太阳晒过后,蒸发出泥

腥和腐殖土的气味。牛背鹭闻着这种气

味,沉迷了,胆子也愈发大了。它们将

筷子般的细腿伸入水田里,循着牛的

足印,用它的短喙在泥水里寻找虫子果

腹。有两只牛背鹭似乎是“老江湖”,

飞落在牛背上。站在高处,看得远,更

容易将水田里的动静一览无余。两只牛

背鹭一会儿翘首前方,一会儿瞄准牛的

身后,专挑肥大的虫子下手。

牛背鹭俗名叫放牛郎,中型涉禽,

喜欢与牛打交道。相比其他的鹭类爱吃

鱼,它们更偏爱吃昆虫。主要以水田里

翻耕出来的昆虫、蚂蟥或是牛身上的寄

生虫为生。小时候,我们在河边放牛,

牛背鹭要么围着牛转悠,要么站在牛背

上。有时,我们看到它们贴着秧苗飞

行。一只飞来,另一只飞去。牛背鹭飞

行的时候,为了减少阻力,习惯把头尽

量地缩起来,往背上搁放。它的双腿向

后笔直地抻出,白色的翅膀扇动着,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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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天上的云彩在飘来飘去。天色渐晚,

牛啃下最后一口青草,我们吆喝牛回

家。牛背鹭飞到离小河不远的林子里,

栖落在树枝上,仿佛一树盛开的广玉

兰。它们站立在枝头的姿态独具特色,

摆出一个大大的“S”造型。

儿时的我,傻傻的,经常把牛背鹭

和白鹭弄混淆。牛背鹭在非繁殖期和白

鹭一样都有细长的筷子腿,羽毛呈白

色,足为黑色。只不过白鹭身形略微纤

细,嘴角长着条黑线,肩部有长长的成

丛的蓑羽,尖长的喙为黑色。牛背鹭的

喙则短,为黄色。牛背鹭身姿优美,举

手投足之间很有范儿。这种范儿有别于

麻雀、斑鸠、燕子等鸟类。中国近代国

画大师李苦禅老先生擅长花鸟水墨画,

在《初晴图》中,他画了芭蕉和竹叶作

背景,底下一对牛背鹭悠然闲适地张

望,野趣天成。画中牛背鹭的前颈基部

和背部缀着橙黄色的饰羽,一看就知道

老先生画的是春夏的牛背鹭。春夏之

交,是牛背鹭繁殖时期。它的前颈基部

和背部会自然地长出橙色的繁殖羽。眼

先和虹膜,以及跗跖和趾统统跟着相应

地变成橙黄色。尤其是艳丽的喙,充满

魅惑。外形装扮得相当靓,挑逗谁,谁

都抵抗不了美的诱惑。目的显而易见,

是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过了繁殖期,

冬天来临,牛背鹭通体又换上和雪一样

的颜色。

牛背鹭幼鸟一出生,如同小绒球,

全身雪白。两只亲鸟共同承担喂养的事

宜。它们的分工明确,一只外出捕食,

另一只不敢让幼鸟脱离视线,寸步不离

地守候。趴在窝里的幼鸟,终于慢慢站

起来了,抖动翅膀,欲展翅飞翔。它们

当然飞不起来。离飞翔还早着呢,羽翼

尚未长齐全。当捕食的亲鸟飞回来,幼

鸟立刻晃动小小的脑袋,将黑色的喙凑

过去。亲鸟俯下身子,让幼鸟将嘴伸入

它的嘴里,喂给它一些反刍的食物。

幼鸟渐渐长大,越来越会吃。一

只亲鸟的捕食量远远满足不了幼鸟们的

需求。另一只亲鸟不得不离开幼鸟,外

出觅食。往往在这个阶段,猝不及防的

厄运便降临在幼鸟的身上。它们的邻

居——另一对牛背鹭早就蠢蠢欲动了。

牛背鹭在筑爱巢之时,会窃取其他牛背

鹭巢里的枯树枝和干草。那对牛背鹭碍

于守巢的亲鸟的凶猛,迟迟未动手。现

在,时机到了。一只牛背鹭飞落在它们

的巢里,幼鸟们察觉来者不怀好意,纷

纷发出警告声。但那只牛背鹭志在必

得,压根没有在意幼鸟的尖叫。初生

牛犊不怕虎。几只幼鸟朝牛背鹭发起

攻击。牛背鹭伸出喙,用力啄幼鸟的头

部。不大会儿工夫,几只幼鸟就毙命于

牛背鹭的喙下。牛背鹭这般宵小之徒行

事,委实令人瞠目结舌。

写到牛背鹭的幼鸟,勾起我的一段

童年回忆。有年初夏的傍晚,我和小

伙伴冬来放学回家,路过河边的芦苇

滩,听到灌木丛间传来“嘎嘎,嘎嘎”

的声音。寻声找去,原来是一只牛背

鹭幼鸟。它伏在一捧乱草之上,虚弱

得如同树上即欲掉落的叶子。我们走

近,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丝不安和惶

恐,两只翅膀张开,想飞起来,却怎么

也飞不起来。我们这才发现它的左侧

翅膀受伤了。这是一只刚学飞不久的牛

背鹭幼鸟。我们揣测它在飞行的过程

中,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孩子用弹弓打中

它的翅膀。冬来掏出书包里的甜瓜,

掰下一点,喂给它吃。它不吃,反而后

退了两步,身体不断颤栗。我们担心

它的父母找不着它,它会饿死在野外,

便决意将它带回家养伤。冬来的爷爷是

个草医,从菜园里扯了一把草,揉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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汁液,敷在牛背鹭幼鸟的伤口处。我们

砍来竹子,给它做了一个简易的笼子。

每天我和冬来到地里抓蚂蚱、蝗虫、赖

皮蛤蟆喂给它吃。过了一段时间,幼鸟

翅膀上的伤痊愈。它似乎察觉到我们没

有恶意,慢慢与我们熟络了,并开始向

我们示好。看到我们拿食物过去,它会

扑棱几下翅膀,我们将手伸进笼子里,

它就把身体亲昵地靠过来,任由我们怎

么抚摸也不躲闪。冬来打开笼子,幼鸟

在他家的院子里低低飞了一圈,落在他

家的院墙上,懒懒地晒着太阳。我们拍

手,幼鸟飞下来,自己钻进笼子。我们

以为幼鸟忘记了过去,甘心过着豢养的

日子,便把它带到田畈上,让它自己在

草地上觅食。那天,我们看到它吃下一

只蚂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在它的

前方,是漠漠水田,一群牛背鹭扇动着

白色的翅膀,在稻禾上飞起飞落。那只

幼鸟突然撇下我们,张开翅膀,飞上高

空。我们不停地拍手,它还是径直朝那

群牛背鹭飞去。当那群牛背鹭飞过我们

头顶时,我们睁大眼睛,试图分清我们

养过的那只。但它们每一只都长得那么

像,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它们渐飞渐远,

慢慢变成一道虚影,消失于林子里。冬

来扔掉手里的鸟笼,懊恼地说道,这家

伙,养不熟。

其实,我们心底都明白,它迷恋着

另一种生活。

珠颈斑鸠

瓜秧栽进地里,牵出长长的细须。

父亲给瓜秧上足了肥料,把收成的希望

寄托于一场雨水。肥雨滋养瓜秧的根

部,藤蔓就会蓬勃地铺起来,开花结出

果。可是,一连数日,艳阳高照,雨迟

疑着,没有落下地的迹象。父亲有些急

了,嘴角都冒出水泡。

每天傍晚干活回来,父亲端着饭碗

站在院子的中央,竖着耳朵,聆听竹林

里传来的鸟鸣声。我们倘若在院子里发出

声响,他准会摆手示意我们停止嬉闹。

竹林站在我家院子的前方,舒展着

慵懒的姿态,在接受夕阳余晖的抚摸。

竹林里,野蔷薇开着淡粉淡粉的花,新

长的春笋不声不响地褪去箨鞘。大大小

小的竹子顺着坡势,自顾自地生长。树

冠挨挨挤挤,汇成无边的绿,由竹梢的

顶端倾泻而下。繁密的枝叶几乎掩藏了

鸟类的身形,不易被我们发现,但它们

的叫声总是从颤动的叶子缝隙间泄露出

去。“喳喳”——这是麻雀的叨叨。

“唧唧乖”——明澈的唱腔,是柳莺

的。“哇哦”——不消说,这是噪鹃的

赞叹声。“地主婆,地主婆”——扯着

嗓门喊的,是竹鸡。“回啊”——乌鸫

生怕晚归的同伴落单,大声疾唤。鸟类

栖落在竹梢间,开起露天音乐会。它们

领受着春天的恩惠,竞相鸣啭,礼赞每

个生动而美好的时光。在我们小孩的眼

里,一粒鸟鸣就是一个盘桓在翠竹之间

亮闪闪的光晕。我们在竹林里玩耍,常

常被鸟鸣声追得趔趔趄趄。当然,我们

都知道,枝叶间的那些鸟鸣不管有多悦

耳,绝不可能引起父亲的兴趣。他是在

细辨细听斑鸠的开言。村里人笃信,斑

鸠是一种神性的鸟,拥有先知的能力。

斑鸠不经意地亮出歌喉,声音高昂

响亮,仿若它们的喉咙里安装了一架水

车,轻轻转动轱辘,水就奔涌而出,一

下子将整个竹林里的鸟鸣淹没了。我们

和父亲一起将头转向竹林。斑鸠犹豫着

又叫了一声,有些左顾右盼,仿佛水车

的轱辘被泥沙卡住。我们在心里光顾着

想象它叫一下,往一边挪动身体的滑稽

样子,全然忘记数它到底是叫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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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朝我们瞥了一眼。我们面面相觑,

心跳到嗓子眼。怎么不叫了呢?叫啊,

快点叫啊。我们在心里默默地催促。妹

妹更是紧张得将衣角绞成麻花辫,手心

黏糊糊的。“咕咕咕咕”——斑鸠终于

将卡在轱辘上的泥沙踢开了,长吁一口

气,畅快地发出声音。这回我们确定它

叫了四声。父亲在嘴边念叨道:“一声

三声斑鸠晴,两声四声雨。”斑鸠的鸣

叫声,对村里人而言,能够呼晴唤雨。

斑鸠叫的声音是单数,是在告诉我们,

晴天该晾晒衣物赶紧晾晒。叫的是双

数,则是在提醒我们雨很快就要来了。

这和我多年后读到汪曾祺写的斑鸠恰恰

相反。在汪曾祺的老家高邮,斑鸠叫的

单声为雨,双声为晴。究其缘故是什

么,我也不得而知,或许是地域的差别

吧。毕竟我的家乡在长江的南岸,而高

邮是在长江的北岸。橘子生在淮南何等

的甘甜,移栽到淮北,其味就变得又酸

又苦,难以下咽。可见,环境的差异,

是能够让物种起变化的。

在我的家乡,常见的斑鸠有三种:

山斑鸠、红斑鸠和珠颈斑鸠。频繁来竹

林造访的是珠颈斑鸠。老远望过去,像

鸽子,体长二十七至三十四厘米。在国

画课上,老师教我们画珠颈斑鸠。头部

是淡花青晕染,蓬松的胸部以极淡的墨

色成弧形勾出,再用淡墨拖出背部和臀

部,换细笔,勾画出嘴巴、眼睛和爪

子。最后一笔要用浓白粉点染出颈部珠

状似的斑点。于是,一只珠颈斑鸠在纸

上扑棱棱飞起来。据说珠颈斑鸠之所以

得其名,就是因为它脖子上的斑点像是

镶嵌着的一串珍珠项链。老家人管它叫

咕咕雕,我们小孩给它取了个外号叫傻

咕咕。珠颈斑鸠的傻里傻气,体现在对

异性求爱这一方面,颇像现在的“恋爱

脑”。它们遇到异性,向来不管对方的

感受如何,兴奋地鞠躬行礼,强行让人

家接受它的那份深情的爱。尤为搞笑的

一幕是,有的珠颈斑鸠被体内分泌出的

荷尔蒙冲晕了头脑,视线也受到干扰,

迷迷糊糊地点头告白,时常误把别的物

种动物当做求爱的对象。某次,我在河

岸边看见陷入爱河里的一只珠颈斑鸠在

向另一只求爱。可惜那只珠颈斑鸠不解

风情,拍打着翅膀飞走了。它竟浑然不

觉,犹自沉浸在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

中,欲罢不能。嘭的一声,撞上树桩。

它彻底懵圈了。所幸那树桩早已腐烂。

要不然,它保不齐被撞得头破血流,一

命呜呼。那就真的应验了古人所说的: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珠颈斑鸠在求偶时,发出“咕咕”

的声音,满溢而出幸福味道,藏也藏不

住。我们到山野放牛,远远听见珠颈斑

鸠的“咕咕等”的叫声,就知道它在和

我们打招呼。我们望着声音传过来的地

方,模仿它的调子:咕咕等。站立在枝

头上的珠颈斑鸠收到接头暗号,赶紧来

一句:咕咕等。听去,它好像在询问我

们跑到它的地盘来做什么。我们感觉很

有趣,遂笑嘻嘻地答道:咕咕等,我们

来放牛呀。珠颈斑鸠却警觉起来,害怕

我们靠近它们的脚步声。在我们离得它

越来越近时,它的叫声开始由最初的亲

切转为警告:咕咕很酷。反复鸣叫着

四个音的调子,尾音里传达出忿忿的情

绪,以示对我们的不满和排斥。自然界

的生灵,都有自己的脾气。不过,怪我

们确实不懂礼貌。哪有客人没有眼力

见,硬要去惊扰主人家的清闲呢。

珠颈斑鸠是留鸟,大多数的时候

喜欢出双入对地飞来飞去。闻一多先生

曾在《诗经通义》中云:“鸠之为鸟,

性至谨悫,而尤笃于伉俪之情,说者谓

其一或死,其一亦即忧思不食,憔悴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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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斑鸠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你中

有我,我中有你。它们对彼此的忠贞,

成为爱情的象征。老家的女孩出阁前,

给自己置办嫁妆,往往会在枕头套绣上

一对鸳鸯戏水,或是恩爱珠颈斑鸠立在枝

头,引颈高歌,催发春天的甜腻气息。

人终其一生去努力,都是想有一间

能遮风避雨的房屋。鸟类亦然。有了巢

穴的庇佑,它们可以安全无虞地生儿育

女。珠颈斑鸠将巢选在有着茂密枝叶的

枇杷树、杨梅树、桂花树,或是高大的

乌桕、苦楝树和梧桐。枝繁叶茂的树冠

隐秘性强,不易让人发现它们的藏身之

地。而高大的树相较来说,安全性高。

鸟儿是筑巢大师,但珠颈斑鸠是个例

外。它们筑巢不像燕子那般精细,衔来

几根干树枝和枯草,就仓促地开工了。

拼凑起来的巢,简单得像村里懒汉家放

柴火的茅草屋,仿佛随时刮来一阵风,

就有可能被吹得七零八落。小孩看到它

们的巢,都不忍心去摧毁。你以为珠颈

斑鸠会介意吗?不,所谓巢不在华丽,

能住就行。它们费尽心思地想着多生

蛋,好孵出幼鸟来。

珠颈斑鸠产蛋量不高,每窝两至三

枚,每年繁殖有两至三次。产下蛋后,

雌雄珠颈斑鸠轮番上阵孵化。半个月

后,雏鸟破壳,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

刚出生的那会儿,幼鸟吃的是亲鸟嗉囊

腺分泌出类似奶水的营养物质。稍长一

些的幼鸟胃口极好。两只珠颈斑鸠忙碌

坏了,一次又一次地从稻田里叼回谷子

或是草丛里的蚂蚱来,喂养嗷嗷待哺的

幼鸟。幼鸟的脖颈上起初没有布满珠状

似的斑点,要长到成年才显现出来。

秋季,珠颈斑鸠仿佛接到某种指

令,与其他的斑鸠成群成群地聚集在一

起。白天,它们一同在开阔的山野里觅

食、嬉戏。晚上,回到各自的巢。等到

第二天,它们按部就班玩耍着忙碌着。

乏了就浩浩荡荡地飞落在枝丫上,恰似

一阵疾雨兜头淋向大树。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许多鸟类的音

符都遗落在童年的时光里,唯有珠颈斑

鸠的鸣叫,始终清晰地响在我的耳畔。

花栗鼠

去年五一劳动节,学校放长假,

我们回乡下住几天。晚上睡得安稳,醒

来得早。听到窗外竹林里的鸟鸣声,感

觉自己再赖在床上,有一种辜负尘世一

切美意的味道。穿好衣服,悄悄推开院

门。

早晨露水大,空气湿漉漉的。没走

多远,我的鞋面就湿了。地上的青草被

露珠舔得干干净净,连背面的绒毛都看

得一清二楚。蛛网不堪露珠的重负,垂

挂在银杏树斜伸出来的枝丫上,一上一

下地颤悠。我拿出手机,猫下身子拍蛛

网上钻石般的露珠。晨曦照在蛛网上,

显现出空间的暗与明之间的微细变化。

拍了好几张照片,我都觉得不满意。露

珠璀璨的结构中,排列着水和空气的密

码,镜头对准时,总是框不住它近乎虚

无的样子。我失去了继续拍下去的兴

趣。起身,一只花栗鼠以呆萌的姿态闯

入我的视野。

它站在树枝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在这个时段,容易

遇到出洞穴寻找食物的小动物。我仰面

和花栗鼠对视,它的眼神毫不退缩。显

然,它不怕生人,而且似乎对我手上的

手机充满好奇。它的体形看起来和我们

常见的松鼠极相似,但块头稍逊于它。

细看,它的尾巴若舞台上道士手中的拂

尘,松鼠奓起的尾巴则肥实和蓬松。仅

此两点,它和松鼠还是有区别的。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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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物界,花栗鼠是典型的劳模。四肢强

健,使得它们像个跳高运动员一样,在

树枝间轻盈地腾挪。花栗鼠整天在枝叶

间跳来跳去,执着地搜寻喜欢的食物。

一旦觅得很多食物,你也不必发愁它们

怎么搬运回去。因为它们的腮帮下有两

个颊囊,相当于大麻袋,能塞得进很多

东西。看过一个视频,说花栗鼠的颊囊

能放入七颗橡果,想来不假。

太阳出来,叶片上的露珠发出耀眼

的光芒。花栗鼠通身的毛发泛着金光。

我试图靠近它,拍一张清晰的照片。往

前轻轻挪动脚步,谁承想,踩断一截枯

木。花栗鼠有些惊慌失措,转身跃上另

一根稍高的枝丫。我瞅见它背部有五道

暗色的纵纹,仿佛是水墨画中以侧锋皴

出来。其中一条纵纹比其他的长,一直

延伸到了头顶,十分抢眼。在后面望过

去,花栗鼠让人想起高贵的妇人形象。

那根枝丫挨着屋檐,花栗鼠支起身体,

借助枝条的弹性,纵身一跃,轻松地荡

到了房顶。花栗鼠的整个身体最大限度

地往前荡去,我感觉它是要将自己化作

一道闪电,冲破无形的厚云层。这是一

种多么绝美的腾跃。来不及举起手机,

花栗鼠一下蹿不见了。唯有它刚刚站立

的那根枝丫兀自摇晃,好似一颗受到惊

吓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我站在树底

下巴巴地等,希望它再出现,却一直没

有。我有些惶愧。由于我的介入,花栗

鼠的部分生活节奏错乱了。我冒然打破

了事物的美好。

在以前的荷村,花栗鼠不多见。三

年前,它们住进我们的村子。当时村人

不知它们从哪里来,也不清楚它们的到

来暗示着什么,终日惴惴不安。后来,

村人留意到原先一度消失的穿山甲、黄

鼠狼又回来了。它们贼头贼脑地摸进西

瓜地或是柴房,时常把村人吓一大跳。

村里上了年纪的醒悟到了:村庄不仅是

我们安身立命的场所,也是属于植物和

动物的。当人类退出一隅,给动物创造

良好的生态环境,善待它们。它们自然

报之以李,与人亲密而有距离地过着各

自的日子。

花栗鼠是地松鼠亚科,适应生活

环境的能力较强,青睐于有针叶林和阔

叶林的平原、丘陵、山区、树林以及村

舍。作为杂食性的动物,花栗鼠没有人

矫情,吃树上的嫩叶、果实和种子。据

说花栗鼠的忘性大,过冬的口粮绝不固

定存放某个地方。时间久了,那些被花

栗鼠遗忘的种子,带着遗传密码,吸足

雨水,顶破外壳,随风生长。自然的自

我更替,致使大地之上的植物种群重获

新生,得以平衡和赓续。花栗鼠喜欢没

事就在灌草丛拾捡菌类,昆虫、青蛙也

都是它们嘴里的美食。饿极了,它们连

小蛇都不放过。锁定猎物,猛扑过去,

咬中其要害,使其没有反抗的能力和意

志。看来,花栗鼠和我们人类一样,寄

居在这个世界上,所面对的生存问题也

是蛮多的。

很多时候,花栗鼠像一个顽劣的孩

子,避开篱笆上的荆棘,溜进田里地

里,偷吃谷子、豆子、花生。夏天,园

子里的青豆秧上结满嫩荚。花栗鼠跳入

园子里打劫来了。两只前爪捋下青豆

荚,捧起,很娴熟地将豆荚壳吐掉,挑

选饱满的豆粒藏入颊囊里。村人轰赶,

它们佯装喘着气离开。实际上是躲在一

旁暗暗观察。花栗鼠知道村人不会拿它

们怎么样,也奈何不了它们。待村人走

远,折回青豆秧中,狼吞虎咽地吃,直

到腮帮子被撑得若两个吹足气的猪尿泡

才罢休。我父亲在地里撒豌豆种子,隔

几天去察看芽出来没有,却发现几处泥

土被刨开。他重新补种,结果那些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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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未能逃过花栗鼠的魔爪。母亲恨得跺

脚骂道,天杀的小偷,怎么不撑死你们

啊!这些不劳而获的家伙着实可恶,从

来不去想它们的任意妄为,意味着村民

辛勤的劳作被践踏。

花栗鼠在我们村子里安顿下来,我

家的院子热闹了不少。花栗鼠咬坏我家

二楼的纱窗,从容地钻进钻出。它们在

二楼如同逡巡自己的领土。我们家所发

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几年前,邻居在他家右侧种了一棵

板栗树。板栗树枝叶繁茂,伸到我家厨

房的屋顶上,掀起一层层奇异的绿浪。

傍晚,我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书,两只

花栗鼠在厨房的瓦楞上一边跳着,一边

鸣叫。一般雄性花栗鼠的声音高亢激

越,若金属敲击,雌性的则尖细柔媚。

遇到危险时刻,它们发出的颤音明显含

着不安和恐惧,分外刺耳。如果是在春

天,雄性花栗鼠往往按捺不住激情,鸣

叫不断,以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去表达对

异性的爱慕之情。它的耳朵和嘴边的长

须跟着叫声的节拍一下一下往前抖动,

有种韵律美。雌性花栗鼠凝神望着,动

了心,轻吟几声回应,随后和爱人一起

共筑爱巢。雌花栗鼠每年繁殖一两次,

每胎少则三五只,多则达十只。

花栗鼠的身上看上去没有杀气,

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在繁育期间,

它们有非常强烈的领土意识。村里的勇

明在后山挖地,无意间发现花栗鼠的洞

穴。洞穴里有花栗鼠新生的三只幼崽在

爬动,甚是可爱。勇明伸出手,意欲抓

一只回家给孩子养着玩。蹲守在外的雄

花栗鼠护犊心切,猛地跃起,落在他的

手背上。勇明尚未反应过来,手背上就

被花栗鼠咬了一口。疼得他使劲甩手,

花栗鼠跳到地上,转眼不见踪影。那道

疤痕渗着寒气,勇明说,夜里全是花栗

鼠怨愤的鸣声,搅得他心绪不安,几个

晚上没睡安稳觉。

秋去冬来,板栗树的叶子落尽,阳

光懒洋洋地铺进院子。母亲和邻居坐在

院子里闲聊,一颗硕大的板栗落在她们

的面前。风经常将树上自然裂开的板栗

吹落,饱满的果实在院子里到处滚动。

母亲捡起板栗,剥开外壳。这是一颗风

干的板栗,肉微软,有皱褶,却完好无

损。都说风干的板栗香甜无比,赛过老

母鸡。母亲把板栗肉放进嘴里细嚼,赫

然望见院墙上站立一只小花栗鼠。它的

两条腿抱在胸前,直盯盯地瞪着母亲,

眼神里满是说不尽的委屈和怒气。母亲

哑口失笑,原来方才捡到的板栗是小花

栗鼠掉下的。她在小花栗鼠的表情里,

仿佛看到了我们的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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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上光阴

刘敬君

团城集市面积不大,不歇脚的话,

转一圈也就半小时,人称“家雀子集”。

集市北面十字路口处商铺集中,人员密

集,东面还有学校,是商贩必争之地。

有人开了月票,那地方就是他的,叫长

案;临时摊位头天就有人铺块塑料布,

四边压上石头,算占地方,不然第二天

就得早来。我第一次来卖书,去得有点

晚,问几处空地都开了月票,最终一狠

心,放在一个长案处,那是卖光盘的地

方,我先占着,人来了再说。

我一边摆书,一边盼他别来,可

不到一袋烟功夫,有人说,卖光盘的来

了,说着话,一辆三轮货车停在面前。

三轮车不知经历过什么,外观千疮百

孔,玻璃全碎了,大灯处是个黑窟窿,

座位连海绵都没了。

车上下来个三十多岁女人,个子不

高,微胖,直挺挺的,眼睛外鼓,厚嘴

唇,两颗大板牙,说话直来直去。她说

这是他们的地方,让我赶紧挪了。她大

嗓门,憨憨的,不会说儿化音,“是”

说成“似”。我一时没了主意。大概以

为我没听明白,她走过来,用鞋尖划个

记号,手往西一指,那是告诉我,从那

儿往西是他们的一亩三分地。我看东面

还有空地,就把铺在地上的塑料布往那

边拽,蹲下摆书。

卖光盘的男主人四十来岁,一米七八

左右大个子,健壮有力,一身绿衣服,走

路一脚高一脚低,速度快,说话也冲,大

嗓门儿,半个集都能听到。“哎,傻爷

们儿,回头看看!”这是他跟我说的第

一句话。我回头一看,身后是五金门市

部,堵人家门口了。又听他冲着媳妇吵

吵:“傻娘们儿!把案子往西出!”他

这是给我留出了一块地方。

遇到活菩萨了,有惊无险。他们往

西挪了一米,我总算有了立足之地。他

西边是配钥匙的,两家中间本来留了空

儿,可以过人,现在紧挨着。我一边摆

书,一边忍不住笑,喊媳妇傻娘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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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傻爷们儿,这关系咋整的?他忽然

明白过来,脑瓜一晃,发出牛魔王的奸

笑,说自己这是引狼入室。女人直愣愣

站在一边,像学生被罚站。原来是刚才

卖了个影碟机,一分钱没挣,还搭进去

两张盘。媳妇觉得委屈,说是他交代

的,老客户留个本。“我说不挣钱也不

是让你赔钱呀?光盘是你偷来的?”看

他急了,媳妇一句话不说。

我发觉他卖的盘也不贵,一张盘不

过加一块钱,他说都是主头户,成天买

东西,要多了不合适。

配钥匙的五十来岁,中等个,敦实

和善。他媳妇在不远处卖菜籽、果蔬、

秧苗、鞋垫、袜子、日历等。这两口子

开着厢式货车,每天穿得跟乡下最不讲

究的人一样。男人冬天戴个旧棉帽,穿

着褪了色的绿大衣,揣着袄袖,半天也

没几个活干,冻得哆哩哆嗦,时不时站

起来跺跺脚。也从没见女人穿过一件像

样衣服,不善言辞,没人买东西时,就

默默地坐那儿看人来人往。他们是五百

户搬迁户,政府在城里给他们两处楼

房,还有120万补贴,女儿重点大学毕

业,家庭事业都顺风顺水,后半辈儿两

口子完全可以吃喝玩乐享清福,或者租

个门市风风光光做买卖,他们却偏偏要

从五十里地外县城,冒着严寒酷暑,到

偏僻乡村赶集。男人闲了就来我这找书

看,他喜欢抗日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前后

时期的书。

卖光盘起初还是挺红火的,他四米

长的案子上,摆满了一箱箱磁带,盒装

vcd光盘,袋装dvd光盘,也卖影碟机、

收音机、录音机、音箱等,也能修理各

种小家电。为招揽顾客,每天都把最好

听最流行的歌放出来听,影碟机和音箱

破破烂烂,落了一层擦不掉的尘土,甚

至没了外壳,音质却一流,没有一点杂

音,那是他回收后自己修理组装起来

的。老人来了,他就放段评戏,新凤霞

的唱腔清脆婉转,疙瘩腔甜得人迈不开

步,魏荣元嗓音粗犷奔放,一身正气,

小白玉霜凄婉优美,令人动容。有人要

买老歌,他就换上《我的祖国》《走进

新时代》《上海滩》《小城故事》,歌

曲带着时代印记,听者感到无比亲切,

感受独特;年轻人要听新歌,他就马上

切换回流行音乐,立体声效果,让整个

人被音乐环绕;孩子来了他就放儿歌、

童话。还经常放小品、相声、二人转,

好像这里搭了舞台,引得不少人围观。

我的买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学

生是主流,复习资料、童话、作文书、

漫画书都比较好卖,还有小孩子的看图

识字、画画、加减法、汉字、数字描红

等。也有一部分成人热衷言情武侠小

说,后来黑道、玄幻、盗墓、游戏、仙

侠小说都风靡一时,这些小说动辄几

百万字,读者被迷得神魂颠倒,有一本

《坏蛋是怎样炼成的》,16开本,小5号

字,800多页的大厚书,竟然出版到第九

本,后来有人说只有前六本是真的,其

他是冒牌,但也让我惊掉下巴。这类书

读者一般是租着看,该换新书了,我就

把旧的处理掉。

我和配钥匙的也经常买光盘看,我

喜欢买歌盘,配钥匙的爱买抗战剧,不

等给钱,卖盘的就一边把我们掏钱的手攥

住,一边把光盘塞过来,让我们快走。实

在拗不过,就象征性地收一两块钱。

两口子都不是小气的人,也比较随

和,可也时不时有点小麻烦。比如来退

换盘的,有人说放不了,可在买盘的这里

机子里能放,有的买了好长时间才说放不

了,要求换,基本都是卖盘的让步。

有个拄拐的中年女人,她每天开着

一辆电三轮过来,下车后左脚着地,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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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跪绑在木板做的垫上,下面是拐杖,

相当于另一条腿。她买一个播放器,把

案子翻个底朝天,相中一个,扔那又拿

起来,拿起来又放下,装兜里又掏出

来,反复多次,终于扔下钱离去。

想不到,这两口子从此再也摆脱

不了她纠缠。她几乎每个集都找他们,

有时说不响了,有时选不好曲,有时嫌

卡上曲目不好听,有时不喜欢外观,有

时嫌声音小,有时说有杂音,有时说没

有录音功能……五花八门的理由,层出

不穷。其实大多是她的问题,比如有一

次,她非要换货,说是不出声音了,卖

盘的一看,没电了。问她为啥不充电,

她说不知道,回去充电又插错了孔。每

次她来到卖盘的摊位前,都是高声大

嚷,无理辩三分,有时激动起来,还会

一瘸一拐到他们案子里面争吵。别看她

腿脚不便,走路并不慢,说话更是溜,

不到放学时间,绝不善罢甘休——她要

接孙子。最后没办法,给她换了个新

的,可过了一两个集,她又拿着另一个

播放器找他们,争执一番后放那就走

了。第二个集来取时,卖盘的说开关坏

了,已修好,要五块钱,她听了听,

说声音小,如果把声音调大了,就给

钱,卖盘的只好作罢。她又提出买音

箱,弥补声音小的缺陷,卖盘的问了她

要啥样音箱后说,那得交点定金。她

不同意,说买来看看。“买来你不要了

呢?”“你再送回去!”她张嘴就来。

卖盘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每次看到那女人开着三轮车缓缓

停下,不紧不慢拄拐下来,我都忍不住

笑,也感到无奈,好在卖盘的始终不和

她一般见识。我说他真是个伟大的人,

他一连串哈哈哈,笑得很响亮:“你不

愧是老师,真会夸人!”然后用少有的

平淡语气告诉我,自己人何苦难为自己

人。“自己人”好多都偏执,可能是生

理上的缺陷,会造成不同程度心理上的

问题。其实,我也不完全是跟他开玩

笑,黎巴嫩一位著名诗人就说,一个伟

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流血,另一颗

心宽容。他是个普通人,但那颗高尚的

心足以令人仰视。

感慨卖盘的两口子是两个好人的同

时,也为他们捏把汗。除了日常开销,

还有老人和儿子,这样做买卖,他们吃

得消吗?他说,多赶几个集,回家再干

点别的呗。

我这里也不是风平浪静。大集上啥

人都有,啥事都出。我卖书不到一个月

时,一天午后正收摊,一个中年男人忽

然急匆匆赶来,拿起几本书就走。我闹

懵了,追上去问:“你是谁?凭什么拿

我书?”那人一言不发,骑上电动车扬

长而去。有人告诉我,他中午跟人喝酒

时,孩子要钱买书,他火冒三丈,说成

天买啥书,都是这个卖书的闹的!然后

就找我来了。我吃过午饭便找到他家

里,他媳妇在,告诉我,男人喝多了,

下个集让他把书给我送回去,第二个集

却没见男人还书,我再次去他家里要

书,还是他媳妇在家,不过这次她开始

撒泼,说一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妇女,

书还就不还了,有法儿使去!有人劝

我,也就几块钱的事,不如好好做买

卖,多卖几本书就有了。我虽然觉得窝

囊,但也无计可施,只好忍了。

过了七八年,有位妇女,蹲下身,低

着头,拿一本小孩子喜欢的换装书欲言

又止。我一边收拾书一边说:“你还真

会选,这本书小女孩人见人爱,质量有

保证,坏了给换,价格实惠,买贵了退

钱,拿回去孩子不喜欢你也不用担心,

退换都行。”她笑着小声说:“谢谢,

谢谢!我孙女非要这本书,别处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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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抬头细看,才发现是跟我吵过

架的女人。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意料之

外,又在情理之中。

卖光盘的终于有了好消息。他眉飞

色舞地告诉我,他儿子上班了,一个月

挣四五千。他卖光盘利润虽小,但买的人

多,也还行。后来儿子结婚还买了楼,

是村里集体盖的,十几万就买下来了。

有一天,忽然接到他电话,他儿子

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抢救,想从我这借

2000块钱。我有3000块钱,攒半年了,

准备买个照相机,要是借了他,不知道

他能不能还上,啥时能还上,相机就遥

遥无期了。可这是孩子的救命钱,我没

多想,答应了他。

开始一两年,临过年时他就跟我说

一声,家里困难,借的钱暂时不还。声

音弱得像一摊泥,笑容里爬满无奈。我

随口告诉他,那就以后再说。到后来,

还钱的事他没提我也不问,我们各自做

自己买卖,不时开开玩笑,就像什么都

不曾发生。过了四五年,配钥匙的问

我,卖盘的把钱还了没?我说没有,不

知道怎么回事,按说全家挣钱,还这点

账不算个啥。他告诉我,卖光盘的儿媳

妇做买卖赔钱了,为还债把楼都卖了。

网上购物以及大超市对传统集市

冲击很大,赶集的人越来越少。我的书

几乎没销路,一方面不少人网上买书,

另一方面学生越来越少,附近学校原来

有800人,后来减少到200人,而且,市

场管理越来越规范,经营图书要开店才

行。硬干下去死路一条,我考虑再三,

凭借十多年教学经验和写作成绩,去私

立学校教语文。对光盘也是致命一击,

他从以前忙不过来,带着媳妇,到后来

自己赶集,还是干巴巴坐着。我劝他干

点别的,他看着自己腿笑着说,还能干

啥!不远处卖肉的去开肉店,对面卖卫

生纸的老两口回家养老,卖蔬菜的也说

不好干,但他扩大规模,卖熟食、米、

面、油、水果,人也不少。最淡定的是

配钥匙的两口子,逢五逢十——团城集

的日子,就从蓟县赶来,雷打不动。

我对那钱已经死心,或说放下了,

没有抱怨,也不后悔。借出去的钱就是

泼出去的水,顺其自然吧。

前几年腊月,忽然接到卖光盘的电

话,让我团城集找他拿钱去,赶紧去,

不然说花就花了。我说那就先花着,他

死活不干,我让他微信转,他说微信里

没钱,我说不用还了,他来了句“你快

拉倒吧”,之后送家里来了。

赶了十多年集,我把名利甚至生

死都看淡了。有人上个集还昂首阔步,

这集就坐上轮椅,有人前不久还一起聊

天,这集就去了天国。有个小伙子三十

多没成家,半年前有人给他介绍对象,

女方结过婚,丈夫之前因车祸去世。两

人年貌相当,一见钟情,很快办了喜

事。小两口在集市上开了个小吃部,他

们每天像两只喜鹊,欢欢喜喜站在门口

四下张望,跟路过的人打招呼,说说笑

笑。我就在小吃部斜对面,也经常分享

到那份甜蜜,不禁由衷感叹:年轻真

好!小吃部忽然关了,媳妇走过,也没

有笑容,看人望着她叹息才知道,前不

久男人笑着说“这回过上好日子了,我

要算算账”,然后躺在床上就没了动

静。还有一次,卖盘的正卖货,只听一

声脆响,好像瓢子摔在地上。大家一

看,原来是一位看盘的老人向后栽去,

仰面朝天,不省人事,大伙赶紧找家

人,叫医生,打120。但一切都止不住

树叶的凋零,也抗拒不了冬天的到来,

同样拦不住生命消逝的脚步。生活的打

击、生命的脆弱常常超乎人们预想——

老人被拉到医院已经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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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走在去团城集市的路

上,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一动

不动,两眼呆滞,女人在后边推着轮

椅,面无表情,缓缓前行。走近一看,

原来坐轮椅的是当初拿书不还的男人,

推轮椅的是他女人。我低下头静静走

过,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集市就是一个浓缩了的大千世界,有

人哭,有人笑,有人淡定,有人吵闹,有

人斤斤计较,有人大大咧咧,有人大包

小包往家里拎,有人走来走去赶闲集,

有人盆满钵满,有人两手空空,有人拿

着大把钱满脸无奈,因为有填不满的窟

窿,有人捏着可怜巴巴的小钱在集上喝

着小酒无忧无虑……

人活一世不过是到人间赶了一遭

集。从南到北,由东到西,从早到晚,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从安静到热闹,

从热闹再到安静。爱了、恨了、怨了、

烦了、乱了……不觉间,一切都成为过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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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碗底梦

王文

1972年,饥饿的梁师傅和父亲从一

个岭南渔村坐船出海,寻找一片传闻中

的新天地。在海上漂泊良久后,他们于

一个小码头登岸,也许是误打误撞,也

许是随遇而安,从此就在这个位于珠江

口的不起眼小岛——路环定居生活了一

辈子。

50年后,梁师傅仍然生活在离当

初登陆地步行几分钟远的地方,一个名

叫“荔枝碗”的村落,一路风景似乎从

未变过。虽然后来有了许多更宜居的去

处,他却从未动过搬离的念头——路环

一直被称为澳门的后花园,从豪华赌场

林立的新口岸开车过来只需二十分钟,

而填海得来的路氹城金光大道距离就更

近了,走路即可抵达,但这个小岛渔村

依旧只是一片依山傍海的低矮棚屋区,

连三层以上的楼房都很少见。

“荔枝碗”位于路环岛西南端一个

天然海湾,地形如碗,据说以前多植荔

枝树,故地名为“荔枝碗”。另有一说

昔日该处驻有澳葡政府的非洲兵,引种

番荔枝,“荔枝碗”因而得名。

从路环市区的恩尼斯花园出发到

十月初五马路,沿着堤岸一路向北,经

过码头前地,在海陆相交的路口右转坡

道,就会看到“荔枝碗大马路”白底蓝

字的葡式路牌,但这里并没有路名显示

得那么气派,一条仅供单向行驶的简陋

车道,行人须侧身通过,好在白天几乎

见不到车,只有艳丽的大叶紫薇在风中

招摇。

经过路口的大榕树,可以看到一

大片废弃的厂房,招牌镌刻厂名及联系

电话,“合兴”“协成”“关恩”“新

鸿号”,似能想象出当年盛极一时的造

船基地遗址。巨大的棚架下空空荡荡,

即使是夏日白昼也散发出阴凉感。弃置

的朽木随地散落,悬在半空的机械泛着

斑驳锈迹,运船的索道缆绳依旧向不远

处的大海蜿蜒。地面没有铺砖,甚至没

有平整过的痕迹,完全是荒草萋萋的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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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说不清是大自然侵入了人类撤出的

生存空间,还是人类将曾侵入的大自然

悉数奉还。围在外面的铁栅栏和黑暗里

传出的几声犬吠提醒游客,不得擅自闯

入这片早已收归公家所有的废墟。

梁师傅在其中一家船厂工作了几十

年,先是拜师学艺,给老师傅和师兄们

打下手,收入不够吃饱肚子。出师后掌

握了一门手艺,便不愁生计。当时船厂

生产条件简陋,安全保障聊胜于无,起

初梁师傅经历了几次意外事件都毫发未

损,但幸运女神并未一直眷顾他。有一

年梁师傅上工时被电锯切断了手肘,伤

势危急,送到半岛的医院治疗,医生建

议他截掉手肘,但被他断然拒绝了。后

来梁师傅辗转到外地治疗,通过神经移

植手术、长时间治疗以及在家练功夫,

那双赖以为生的手竟奇迹般康复了。他回

到了荔枝碗的家,但再也没有回到工厂。

厂房废墟梁柱的罅隙间露出浮光跃

金的海面,那是路环和横琴之间的海,

鲜有污染,当时本地人多以打鱼为生,

每日捕获足以维持温饱。几十年光阴

间,船厂建造过带有巨大扇形帆蓬的拖

网捕虾船,和身形修长的柚木龙舟等各

类船只,完工后就直接推入海中进行测

试,它们可能会被开到遥远的南海,捕

捞各种奇形怪状的热带深海鱼,或是在

内港的河道里参加一年一度的龙舟大赛。

2006年左右,荔枝碗造船厂建造了

最后一艘木制机动渔船,自此岛上多达

十二家船厂全部歇业,澳门曾盛极一时

的造船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

落寞到没有任何悼念。这些厂房早已失

去功能,但并未拆除或改建,意味不明

地矗立在原地。

船厂对岸是横琴岛上的澳门大学

新校区,在海雾中影影绰绰。中间这条

水道古称十字门,并非始终如此平静。

八百多年前南宋王朝最后的水军列阵十

字门,同元军对峙。史载宋军兵力逾20

万,战船千余艘,还有千余艘乌疍船前

来助阵。双方经历数次大战,互有胜

负,但因战术失误及天气原因,宋军溃

败,浩浩荡荡逃向了最终覆灭地崖山。

在昔日兵船将士葬身处,后世的工厂源

源不断制造出机械动力的舟艇,不知道

会不会承载那些失败者的幽灵驶向宁静

的彼岸。

走过连片的厂房就到了村子的腹地,

曾经也是服务于船厂工人的生活区。这

是很短的一条街,最热闹时有二十多户

船厂工人居住于此。这些山脚下紧挨着

的铁皮屋被刷成艳丽的蓝、粉色,明亮

如夏加尔的画。大部分居民家屋檐外晾

晒着老人的衣物,打开的窗户后面露出

缝纫机、旧沙发和挂壁电扇,充满上世纪

的生活气息,却并不是怀旧的氛围,因为

这里就是旧日生活的遗迹。

在街上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小山山顶

那栋白色的碉堡式建筑,一旁还围绕着

铁丝网和瞭望塔,但那其实不是什么私

家庄园,而是澳门唯一的监狱——路环

监狱,由此亦可见半岛市民曾视此地为

畏途。

汉记手打咖啡就在街中间位置。

这是手伤治愈后的梁师傅回荔枝碗开的

店,现在已成为整个村里甚至是路环岛

上最具人气的餐室,可以和几百米外英

国人开的安德鲁咖啡馆分庭抗礼。起

初,梁师傅在铁皮屋外围着一棵大树,

搭起一顶遮阳篷,其下摆上几张木桌,

数把木椅,外加一个小火炉,就成了他

的咖啡室的基本布局,所有的陈设都是

他自己制作的,几乎看不出现代科技的

痕迹。露天厨房烧的柴炉,据说是现在

整个路环唯一的火炉,梁师傅认为柴火

比起使用油气要便利、便宜和环保,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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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柴火烧出来的水带有一股木柴的气

息,别有风味。

咖啡店里除了咖啡还有港澳茶餐

厅都有的公仔面、猪扒包、芝士腿蛋多

士,都是很简单的小吃点心。其中最具

特色的当然是招牌手打咖啡,它的基底

本身非常朴素,无法和时下流行的所谓

SOE(单一产地浓缩咖啡)相提并论,

就是普通速溶咖啡的味道,但口感却如

同花生酱般绵密,较一般咖啡更为黏稠

和甜腻。连杯子也是很简陋的玻璃杯,而

不是城里咖啡馆常见的马克杯或陶瓷杯。

关于手打咖啡的缘起,据说是因

为在2004年澳门格兰披治大赛车比赛期

间,一名外国赛车手偶然造访汉记,听

闻梁师傅的故事,遂传授其制作手打咖

啡的技巧。左手拿杯,将即溶咖啡添上

水和砂糖倒入杯中,右手持汤匙,经过

400转的手打后,咖啡颜色转浅,呈现

淡褐色,独特的手打咖啡就此诞生。但

吊诡之处在于,在整个华语世界搜寻手

打咖啡的印迹似乎只能定位到汉记,别

无分支,这粒来自异域的种子仅仅在珠

江口这个偏远小岛的角落生根发芽了,

就像梁师傅本人一样漂洋过海寻找新家

园,说不清为什么在此登陆,也说不清

究竟有何留恋,但从此流连不去。

我熟悉这种味道,或者说它层次

丰富的风味的基底。在我出生的那座山

区小县城,咖啡是一种象征西式精致生

活的奢侈品。大概十多岁时我才第一次

接触到雀巢速溶咖啡,并开始了大胆的

尝试。起初是为了在繁重的学业中提

神,每日拆开一袋独立包装的三合一咖

啡粉,简单冲泡即可搭配习题饮用。后

来是喜欢上了这种甜腻中带有微苦回甘

的味道。咖啡因和香精确实是美妙的搭

配,嗜甜的大脑在这双重轰炸下疯狂释

放多巴胺和力比多,就像浮在深海中的

水母舒张开每一道神经回路。去大城市

读书后开始接触美式和拿铁,并意识到

植脂末中的不饱和脂肪对健康之危害,

逐渐戒掉了三合一速溶咖啡,但那种香

甜的气息仍在记忆中挥散不去,就像老

一辈人所诟病的靡靡之音。这是多年后

我手捧汉记咖啡杯时拂面而来的香气。

由于手打咖啡的配方听起来如此简

单,曾在家试图复制这一传奇味道,但

也许是因为臂力不足,也许是因为比例

不对,也许是所用的速溶咖啡粉并非雀

巢,总是感觉相差很多。好在汉记距离

我工作生活的半岛并不遥远,随时可以

抽空过去。

忙完初夏鸡飞狗跳的时光后,一

个周末傍晚,从“新口岸”坐公车到底

站“路环警察训练营”下车,吹着海风

走到荔枝碗村口,溽热已被冲淡。迎着

暮色兴致满满地走进汉记咖啡室,却发

现店里餐位已经空了,老板娘在屋外打

扫卫生,看起来是已经打烊了,这时才

注意到汉记的营业时间是到晚上六点,

此刻刚过了几分钟。本来失望地准备掉

头,临走前因为不甘,往店里小声问了

一句:“现在还营业吗?我们坐很久车

专程赶过来的。”本来没有什么奢望,

但随即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可

以给你们做咖啡,别的做不了。”循声

望过去,是梁师傅,穿深蓝色polo衫和

工装裤,正在擦洗里屋的桌子,动作敏

捷,看不出哪只手曾经受过伤。我说:

“要两杯冰咖啡。”

而我所想要的也就只是加冰的手

打咖啡而已。于是在树下沿街的座位坐

下。晚风浩荡,暮色渐渐在荔枝碗的街

道上弥漫开来,对面山上监狱的瞭望台

亮起灯,山岩被晚霞浸润,沿着褶皱印

染出丝丝缕缕的纹路,山下蓝粉色的铁

皮屋色调变暗,像旧物什披上了一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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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收敛风情,而地面已经完全笼罩在

阴影中了,一如咖啡颜色从顶层泡沫开

始转深,再到底层变成淡褐色。冰块化

冻后的水珠从杯壁溢出,折射从群山山

顶漏下的余晖。

咖啡和其他令人上瘾的饮品相比,

最特别的是它不会让你陷入迷醉的酒神

狄奥尼索斯之境,相反,只会让你释放

身体的活力,变得更加清醒,犹如日神

阿波罗之照耀。而此时已是傍晚,身处

没有灯的露天咖啡室就像置身一段梦

境,是浮生半日的清明梦,白日梦。

仰头喝一口,绵密的泡沫在唇齿上

涌动出潮汐,是甜的海,成群的鱼虾被

捕捞上船,跃动于绳网之上,但过多则

会变腻。好在很快进入到苦的海,鏖战

的夜晚,兵船对阵箭如雨下,苦战以如

注的鲜血为句读。一路痛饮,我们最后

来到风平浪静的海岸,等待抛锚着陆。

十多年前,在山区小城的中学教室,我

一边喝下保温杯里的速溶咖啡,一边埋

首在浩瀚无垠的题海中,也许和泅渡来

此的梁师傅是同样的心情,去寻找一个

美好的新世界,但到最后我们都因缘际

会登上了同一个码头,不在乎那究竟是

不是我们曾想象的那个。

咖啡已见底,未融化的冰块间还残

存着焦黑色液体,需拿吸管用力啜吸才

能饮尽。此时,悬浮在半空的夜色已完

全沉底,没有路灯的荔枝碗陷入黑暗,

我站起身离开,挥手与梁师傅告别,月

光下他看起来很年轻,乌黑的短寸头夹

杂着些许白发,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不

像是已经过了耳顺之年。

走在晚风中,想起“荔枝碗”地名

的由来,恍惚中以为,也许现在我正身

处碗底,而碗口之外无边无际的大海,

完全覆盖了我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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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我周旋久

戎飞

想念一个人的时候,特别想喝咖啡。

一个人,一杯腾着热气的盛在白瓷

杯里的咖啡,一只小勺有一搭没一搭地

搅动着,偶尔勺子会与杯壁发出轻微的

碰撞声,那声音显得愈发寂寥。“叮”

的一声响起,打破夜的静寂,又很快敛

声,周遭迅速恢复到从前的宁静,心思

随着“叮”的一下,一惊,像唤起了什

么,然后又沉溺到原来的心思里,接着

想。想那个人的气息和模样,想那个人

做事的神态,想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以

及手的温度,开车的专注,吃饭的样

子,睡着的呼吸,半梦半醒时伸过来的

手臂……一不留神,思绪又被“叮”的

一下打断,目光落在杯里的咖啡,没加

奶,也没加糖,轻抿一口,酸苦的滋味

在味蕾处久久不散,余韵袅然。

夜色泼墨一般悄然弥漫上来,有灯

光的地方,墨色略浅,没灯光的地方,

浓得化不开。浓淡之间,是微光洇开的

水墨,成竹成莲。

杯里的咖啡温度刚刚好,已经喝下

去大半,原来会把杯子弄得“叮”的一

响的小勺,也不再需要,静静躺在盛着

咖啡杯的白瓷盘边。想念的那个人,还

是没有讯息,心头盘旋往复的念想,随

着咖啡遁入腑脏,化作身体的一部分,

不分彼此地交缠,孤单在眉,深情在

睫。索性,把咖啡都喝尽吧,一口一口

咽下的,不仅是咖啡,还有挥不去的天

长地久。

咖啡里的清泪

不记得第一次喝咖啡的情形了,顺

着时光的藤蔓摸索,留在藤蔓上的最初

印记是九十年代初,和阿康在老海浪花

一楼一家记不起名字的咖啡馆昏暗的灯

光下喝咖啡。但那肯定不是第一次。

那是一个狭长的咖啡馆,里面的灯

光暗得像当时遍地开花的录像厅,乍地

从下午艳烈的阳光下走进去,眼睛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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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应,得在门边稍站一会儿才看得清里

面的布局,像老式火车车厢,一点儿一

点儿地深入进去,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

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咖啡馆的服务生

已经过来了,带着我们走向一个卡座。

卡座也和从前绿皮火车的座位一样,相

对而立,竖得笔直的靠背与椅面呈九十

度角,很肃穆的样子,卡座上铺着一层

紫红色天鹅绒布。中间的桌子上有块和

桌面同样大小的玻璃板,压着小红格子

桌布。缥缈缠绵的萨克斯曲《回家》在

咖啡馆若隐若现地回荡,空气中有香烟

和咖啡的混合气息。

服务员递过餐单,点了两杯咖啡。

仍然不记得是什么咖啡,也不记得餐单

上究竟有没有列明咖啡种类,其实更不

记得那杯咖啡的味道,只有浓浓的甜腻

留在舌底,可能是加了太多的糖和奶。

等咖啡的时候,眼睛已经适应了咖啡馆

的光线。旁边卡座里的一对青年男女,

不是面对面坐着,是火热胶着在一边椅

子上。那男孩子的手始终没离开过女孩

子的手,或肩,或腰,或我们看不到的

地方。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也放着两杯咖

啡,从冒着热气到我们离开,他们始终

没碰过杯子。

我和阿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偶尔喝一口咖啡,带着少女的心事和对

未来的幻想,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咖啡馆

里,心渐渐像贝壳一样张开了,不再警

惕和小心。是不清不楚的光线遮掩了对

未知世界的恐惧,还是朦朦胧胧的感觉

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反正我是放松的,

阿康是放松的,旁边卡座的两个人更是

放松的。他们拥抱接吻,像共生体一样

难解难分,双唇刚刚离开,脸又贴着

脸,再一扭头,又拥吻在一起,恨不得

把彼此摁进对方的身体里,荷尔蒙肆意

横飞,旁若无人。热恋中的人大抵都是

如此黏缠吧。

走出咖啡馆,途经其他卡座,也

都是两两落座,或像我们一样两个女孩

子,或像他们一样,一对情侣,没有一

个人把自己隐于昏暗。更或许,是那个

地方不适合盛放孤单。只怕孤单在那里

会发酵得变本加厉。

咖啡馆外的阳光依然艳烈,立刻把

刚刚怡然放松的我们打回原形。各自骑

上单车,胸中的迷茫与莫名的疼痛又各

归各位,少年的千愁万绪在年少的心中

重如泰山。

山叠云重,路转峰回。兜兜转转的

人生,一直有咖啡为伴。

到底是年轻气盛,也或许是我这

个名字赋予命里几分侠气。走出校门,

原本可以回到父母身边去做无忧无虑的

乖乖女,却偏偏要选择背井离乡。那时

的一个决定,让日后的自己一而再,再

而三地温习故乡,尝尽游子的酸辛与凄

寂。好在,心是热的,就会常常吸引温

暖的人。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一间小屋,一

盏灯,一本书,一杯咖啡,几乎是我那

个时期全部的夜生活,而且,那时只喝

苦咖啡,无奶,无糖,无伴侣,就像我

的生活状态,简单利落。彼时,神经也

是大条得可以,不论什么时候喝咖啡,

该睡觉的时候,依旧能够沉沉睡去。

纵然神经大条,也逃不脱骨子里的

易感细腻。那个冬天是记忆里最寒冷的

冬天。在故乡以南的北方,那座城市,

原本有命里最亲爱的人,世间的阴差阳

错令我们屡屡擦肩。我在一次次未确认

得了眼神的孤独渺茫中,在城市一个叫

方北的城中村,为自己寻得一处安身之

所。租房的时候,只往新房子上瞄,却

忽略了冬天的寒冷潮湿。

严冬,房子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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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完工的房子,是房东为了拆迁时多

得平米数,在原来的平房上加盖的,墙

体薄而且潮气还没机会蒸发,墙面只

抹了一层白灰,也没有乳胶漆封住水

分。我成了它的第一个主人。刚入冬

的时候,并未觉得潮冷,随着气温不断

下降,久而久之,潮气在墙壁上轻而易

举地凝结成一个一个小水珠。刚开始,

还觉得好玩儿,抬眼望,屋顶墙面都有

晶莹的水珠,苦中作乐般自诩为“水珠

洞”。下班后,蜷缩在被窝里度过暗

夜,那些小水珠常常在地球引力的作

用下,于不经意的时候造访,滴到被子

上、书上或咖啡杯里。说不清喝下过多

少滴墙壁的清泪,也分不清咖啡的酸苦

里有几毫是清泪的苦涩,只是在清晨醒

来时,看到自己呼出的一口白气,有江

河浩渺之感。

静夜,再次蜷缩在被窝里,在一书

一咖啡的陪伴下苦度。房东喊我接电话

的声音,穿透裸露在旷野的楼梯与寒

风,咬牙切齿地钻出刚刚暖热的被窝,

一头扎进寒夜。友的电话,我始料未

及。在经历了一次锥心刺肺的苦痛,把

自己层层包裹好,藏在这座陌生城市的

日子里,深居简出,不与任何人联系,

包括友。茫茫人海,偌大的城市,她怎

么找到我的?电话那头,确认我是她要

寻的人之后,她放声大哭,仿佛那个苦

过痛过的人不是我,是她。而她在遇到

亲友的刹那,伪装的坚强突然崩塌得不

三不四。电话中,她泣不成声地责怪我

不与她联络,说着她的牵挂与担心,哽

咽着,又一次次用纸擤去鼻涕,然后再

用断续而抽泣的声音关切地询问我的近

况。在那个通信并不发达的年代,她竟

然发动所有同学朋友寻找我,颇费周

折,最终还是找到了。

我始终没说出一句令她感到慰藉

的话,也没问她找到我的详细过程,更

没提及喝过的掉落进咖啡里的墙壁的清

泪。以一贯示于人前的固有清冷和沉默

回复她不断的询问,并拒绝上车就晕得

七荤八素、吐得翻江倒海的她次日要乘

车来看我的请求。我不能松口,怕稍一

松口,喝下去的苦咖啡会若滔滔江水溃

决堤坝。我苦心修筑的堤坝啊,绝不允

许它在异乡的夜晚崩溃。战胜孤独,比

战胜离别和苦痛艰难得多。不诉不说的背

后,是无数个暗夜里咬紧牙关的坚持。

回到被窝,继续用体温去暖。咖啡

将凉未凉,一饮而尽。

那个夜晚,苦咖啡起了作用,令我

漏夜不眠。

咖啡泡过的日子

光阴里,脚下的路越走越多,经历

的人事,看过的风景,品尝的滋味,也

随着时光流转而成正比例增加。在彻骨

的悲哀之后,遭遇哽咽的幸福,甚至用

矜持掩饰心虚,用轻佻解构庄严,在有

章与无章之间,烟视媚行,歌舞升平。

凡俗的尘世驮着生活,枯燥疲惫,让灵

魂透透气的时候,总会走进咖啡馆。

那年,初冬第一场薄雪,没有纷

扬之姿,却带来森森寒意。这一天,公

司有史以来第一次裁员。身边相处多年

的同事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告知解

聘,拿着多年工作换来的经济补偿金,

迈出公司大门。我没勇气和他说一句

话,更没勇气与他告别。深知,这只是

开始。心底沁出寒凉的悲哀,我知道,

除了同情与不舍,还有兔死狐悲的自

怜。球球从电话中听出我的落寞,立即

驱车从市里赶到开发区,小汤河边的西餐

厅,承接了我胸腔中塞得满满的感伤。

这个西餐厅是一次参加婚礼时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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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发现的,一直没去过。与球球来,坐

在落地窗边,凉意从阔大透明的玻璃窗

步步紧逼地渗透进来,颇有内外夹攻之

势。不是用餐时间,除了我和球球,别

无他人。目光触及对面的球球,她有世

故又孩子气的天真,热切地看着我,贴

心温暖。

点了卡布奇诺,想用它的奶和甜调

和多年来喝下的咖啡的苦。咖啡经由舌

尖入口入喉,再入腑脏,温热甜香。内

心积攒了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相对

而坐,不言不语。球球懂我,只是默默

陪伴,偶或说几句家常。世事坎坷波

折,只能在滔滔浊世中,努力修得波澜

不惊吧。胸中郁结的情绪终会消散,我

能够做的,是接受并消化,日子依然如

常。横生的变故也渐渐化作岁月的一部

分,再被岁月以强大的不由分说的力道

消融或遗忘。

我们坐拥整个西餐厅,四周安然,

乐曲在空中流淌,不似老海浪花咖啡馆

昏暗逼仄。这里通透,又不失低调隐

秘,四周有恰到好处的灯光,做旧的墙

壁上有大幅风光照片,又大又精美,没

有心里精致的怀旧与繁花似锦的随意。

一颗心放在咖啡里泡过,放到音乐里洗

过,慢慢逼退内心的彷徨与苍凉。人,

需要与命中的苦乐共融共生。

这杯咖啡,像一枚印章,封印了一

季薄凉。

阿康是个很称职的城市游荡者,

任何一个坐落在边边角角的有意思的地

方,都能被她发现。与阿康相识三十几

年,参与过并将继续参与彼此生命中的

重要时刻。与共的流年,她是一个守护

者,在小岛等待着我这个不安定分子。

每一次出离和归来,都有她为我送行或

接风。离开故乡的千里之外,在天涯寻

找归宿的时候,每每见到阿康,自有一

种特别的浩叹。她仿佛是那个等我回家

的人,执一盏灯,照亮我的来路和归

途。她让我所有的快乐忧伤都有寄居之

所,也让我一声“姐”的称呼落得踏实

而理所应当。每次,我们在一起却没有

明确的目的,那是很舒服惬意的事情。

阿康常常给我这样不期而至的快乐。

幸福咖啡馆,是她寻到的另一个好

去处。

秋意四起,窗外金黄闪亮的秋阳

投向金黄闪亮的叶片,眼神追逐着丰富

的色彩,心里却是沉寂的。妈妈走后,

满心的空荡与悲伤无处安放,时时能闻

到惆怅的气息。埋陷在咖啡馆低矮柔软

的沙发里,桌上蓝山咖啡浓郁香醇的味

道缓缓而来,苦香里会有种微酸的芳香

萦绕进鼻息,随手拿起一本书,只是翻

翻,并不在意内容。目光不止于书,而

是在幸福咖啡馆的四周游弋。

幸福咖啡馆在离海不远的一个小区

底商,面对一条小径,如若不是慕名而

来,很难发现它。咖啡馆不大,四四方

方的一间屋子,灯光暗而不晦,墙上钉

着错落的书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

看似无法无章,却并不散乱,四处透着

随性、文艺的气息。喝一口蓝山,适度

而完美的酸味沁入味蕾,恰到好处的服

帖。就这么待着,待着,心在不知不觉

中放轻松了,也暖了起来。

阿康洞察到我的变化,慢慢聊起人

到中年面对的现实,生的压力和死的尊

严。这些是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大山,逃

不掉,绕不开,只能用勇气与忍耐翻越

它。话题切入到妈妈的去世,她就那么

静静地睡去,没留一句话,走得决绝凛

冽。我一直为没能床前尽孝,没有遗言

的遗憾而疼痛得不能释怀。阿康却说,

这样的逝去令人欣慰。老人家走得平静

安宁,没受丝毫病痛的折磨,自有超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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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安适与尊严体面。她定是笃定放心

的,否则怎么会那么平静安详。

阿康轻轻的言语颇有四两拨千斤

的力度,我那颗被哀伤锈蚀的心,缓缓

动了起来。已经存在的斑斑锈迹,竟然

开始松动剥落。手里捧着咖啡,它有遗

世独立的芬芳与骄傲。很多世事皆如是

吧,任凭一个人苦苦沉溺不得解脱的事

情,会在某个不经意的节点开解溃散。

在这个不起眼的幸福咖啡馆,给我带来

某种求而不得的幸福。

在咖啡馆里的人,被咖啡的香醉

过,被那里的氛围熏染过,咖啡经由日

子串起一个个故事。那里的人想要打开

心门,把里面的故事拿出来,腾出空

间,接纳新的东西,成为情人,成为知

己,成为人间一切温情的角色。纵使在

咖啡馆的人只有一次交集,之后便各奔

东西,也是完成了一次庄重的交付。我

想,在以后奔忙的日子里,在不刻意回

首的瞬间,那次交集会被轻轻回忆。

在某个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在某个

深夜,出了咖啡馆的门,我总会仰望天

空,常常会看见满天星星。它们清冷又

密集,像极了大地上的我与你。

手捧咖啡,客居岁月,执拗地保留

着骨子里的狷介,以孩子似的单纯与抒

情,善良又执着,把弱草化为芦笛,轻

轻地吹响,有着忧伤的基调和绝不铺张

的感伤。咖啡泡过的日子,有异香,我

会认真地吮吸,而不是肤浅地感动,会

战栗,会心酸,会想念,会生出丝丝入

扣的赞叹。敛起不断升腾的赞叹吧,留

在暗夜里来消化离别,消化悲戚,甚至

消化欢乐,以描摹诗意的广阔。

手里的咖啡有地道的香气和色泽,

温热妥帖,咖啡苦不苦,心中自有定

论。黄永玉老先生在《沿着塞纳河到翡

冷翠》中写道:人时常为自己的某种自

以为快乐的东西而历尽煎熬。读到这句

话时,我却想到《世说新语》中那句: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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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腻本纪

朱洪海

体检单上四个向上的箭头,齐刷刷地

指向了人到中年后千篇一律的油腻生活。

终于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

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体重数据

只涨不跌,像是走在一个永远没有拐点

的牛市上。肉是藏不住的,长在那些自

己没有察觉的角落,肥嘟嘟的,腻歪歪

的,一抓一大把。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

度日渐隆起,撑得衣服好像永远是小了

一号,就算憋一口气想要收住注意力稍

有分散又会迅速弹回。爬楼喘气,下蹲吃

力,稍有运动就是大汗涔涔,心跳加速。

悲催的中年发福。

瘦,作为审美的主流开始盛行,应

该是在宋朝。宋人喜欢石头,瘦、皱、

漏、透。瘦金体,精瘦、绝美、冷艳。

宋画中的枯木寒林,也是瘦的韵味。至

如今,建筑中的飞檐,书法中的行草,

音乐中的余音袅袅,应该都是瘦的轻盈

之感带来的美的意向,为社会大众所接

纳和推崇。

其实,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瘦不

瘦、美不美倒在其次,健康的威胁才是

真正让人忧心的所在。所以,艰难的斗

争一直在持续。

晚上七点整,走进龙游河西入口广

场,四个腰肢纤细、体态轻盈的女人在

前头,一众老少男女紧随其后。有的舞

姿翩翩柔美如画,也有节奏紊乱姿态怪

异的,不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

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聚集于此。

清晨,水绘园后的柳枝显得格外柔

美,那种柔顺,那种线条,那种微风中

的动态,曼妙不可方物。树下是一拨又

一拨晨跑的人,有装备精良全速奔跑的

长跑爱好者一掠而过,也有精神矍铄悠

然自得的老人缓慢踱步。

运动,它朝向的是肉体,磨炼的

是精神,对抗的是时不时就会松懈的意

志。滨河路沿线、老体育场跑道、附小

操场、龙游河步道,都是曾经优选的路

线,但一场阴雨、一次聚餐,一件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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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都会让计划中断……一直在努力,

一直被打断,一路在放弃,如此反复,

收效甚微。

感觉只解决问题的现象,理论才指

向问题的本质。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人

来说,无论当下的心境如何,遇见美食

便能山高水阔,沉浸美食之中的愉悦体

验实在是人生当中最难拒绝的诱惑。中

年油腻的症结,追本溯源,无非在于输

入大于输出,消耗小于积累,当每天摄

入的能量大于维持正常生活所需要的,

那结局就不言而喻了。

回顾多年来的日常生活,油腻的根

本原因无非是和饮食习惯有关。

我爱吃面。庆余路上海嘉苑大门西

侧的镇江锅盖面,原东皋菜市场路北面

食汇的蘑菇青菜面,西皋市场南侧朝西

苏州面馆的雪菜肉丝面,大润发转盘向

东路南的东台鱼汤面……盘水的、带汤

的、炸酱的、现炒的……我曾变着花儿

似的吃遍整个皋城。每当清晨七八点钟

的光景,徒步前往一家心仪的面馆,来

上一碗汤汁浓郁、口味纯正的面条实在

是人生一大乐事。

米饭也是最爱,甚至到了一天三

顿都不觉得烦的地步。一碗米饭,两颗

鸡蛋,一把葱花,转眼之间就能变成一

份热乎乎的蛋炒饭。米粒闪着油亮的光

泽,伴着鸡蛋与葱花的香气,实在让人

无法拒绝。退一步说,有时就算只有白

饭,只要浇上浓浓的汤汁,或是挖两勺

老干妈辣酱,将饭粒搅拌得呈诱人的酱

红色,也能一口一口吃得有滋有味。如

此美味,简单、快捷、踏实。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肉。每个男人

的心中都有一份英雄梦,向往那种“大

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气与洒脱。吃

肉,红烧的当为首选,肥瘦得当堪为最

佳,自家亲手炖煮的是为上品。五花肉

切块儿,煸炒、着色、放料、焖煮、收

汁。刚出锅的红烧肉色泽红亮,味道香

浓,软烂滑润,肥而不腻,亮闪闪、晃

悠悠,色香味形无不俱佳,实在是无肉

不欢的汉子们的最爱。

写至此处,恰逢饭点,直觉腹中一

通翻滚,口舌阵阵生津。饿。

《极简生活》的作者苏静说:“想

要的东西,很多,需要的东西,很

少。”她毫不隐讳地指出了芸芸众生共

同的弱点,是日益膨胀的物质生活和内

心欲望。依她所说,油与不油,腻与不

腻,区别在于人的内心。欲生念,念生

贪,贪生腻,周而复始,绵绵不绝。所

有的复杂都源自于情不自禁,所有的悲

伤都源自于不能自已,唯有节制才能让

自己回到清晰的境地。断绝不需要的东

西,舍去多余的废物,脱离对物品的执

念,这正是极简生活的核心要义。

头顶的餐灯投射下一片橙黄的光,

桌上有温水一杯,玉米粥一碗,煮鸡蛋

一个,全麦面包一片,水果若干。一样

一样整齐地摆放在面前,犹如一张斑斓

的画,真切、明亮。从这个清晨开始我

将正式向现实妥协,去尝试一种简单的

生活。

手写的定制食谱有点琐碎,大体内

容如下:主食,可选玉米粥、杂粮粥、

糙米饭、煮玉米棒、煮南瓜、蒸土豆、

蒸红薯、蒸山药、全麦面包等;菜,可

选煎鸡胸、煎牛排、煎龙利鱼、煮虾、

煮鸡蛋、炒生菜、炒空心菜、炒花菜、

炒胡萝卜等;水果,可选火龙果、雪莲

果、葡萄、山竹、梨等。注意点:少

油、少盐、断糖;每顿七分饱;每天小

口饮水两升;晚七点后不再进食;戒

酒。一个月一个小周期。为见证调整成

效,手机下载“好轻”APP,用蓝牙与

体脂秤连接,每日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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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某些事

情,都是过往经历的延续,哪怕曾经只

是惊鸿一瞥,只是擦肩而过,但只要心

有所念,则终有所往。每天清晨,从窗

外透进来的光线投射在手机的屏幕上,

映照着每日下行的数据轨迹,那弯弯的

曲线就像精瘦的肋骨。

一位悲观的哲学家说过,饥饿是

世上最好的调味品。从生理角度解读,

人的能量直接来源于血液中的血糖,血

糖来源于小肠等消化器官从食物中获取

的营养物质,当血液里面的血糖浓度减

少,饥饿感开始出现。相比较于往日那

种长久的饱腹感,这种腹中空空的饥饿

感甚至有些让人怀念,沉溺其中会感觉

身体一遍一遍被刷新,是一种身心合一

的自我掌控,一种仪式感极强的精神享

受。在这样的体验中,时间更替、花草

枯荣和人声鼎沸,都在眼前的世界里如

潮水般退却。

让人迷恋的还有已经淡忘在岁月深

处的纯粹味觉。连续多日少油少盐的饮

食,让味蕾变得格外敏锐。一颗清蒸的

土豆在手,没有任何的佐料,甚至连一

小碟酱油都没有,撕了薄薄的外皮,慢

慢端详,细细咀嚼。沙糯清鲜的本味细

若游丝般在口腔里徘徊,质朴而寂静,

让人想起乡间农人的号子,或是旷野中

寂寥的清风,背景是来自远处的两声鸡

鸣与犬吠。想必这块土豆蛰伏于土地之

中,临照日月,听风得水,渐肥渐大,

只为这一刻的涅槃吧。此时吃到的也许

不仅是一颗土豆,而是一份禅意了。

若是仅仅用“调整”来形容这一个

月的过程,有些太过轻巧,因为它需要

打破一直以来的惯性,让你进入另一个状

态,甚至需要咬牙切齿地坚持才能完成。

东晋诗人陶渊明弃官而行,南山

归隐,自得其乐。美国作家梭罗沿湖独

居,与世隔绝,返璞归真。这些,都是

远离喧嚣的典范之举。而作为一个社会

属性的中年男人,想要在一个月之久的

时间里一日三餐如此坚持,则需要极其

苛刻的自我控制,加上极其融洽的外部

条件作配合。拒绝邀约,拒绝出行,拒

绝一切外部的活动,真是一项劳心费力

的浩大工程。

阳光落在身上,莫名的轻盈。我

低下头,一眼就瞥见了自己的腰带,于

是整个内心都欢愉起来。一个多月的时

间,整整十四斤的重量,像极了用毛笔

随意落下,或是一勾而就的虚浮痕迹,

我只是伸出食指一抹,就将那份沉重轻

轻擦掉了。

油腻是欲望的野蛮生长,终将,消

逝于理性的克制。

极简作为一种生活态度,就吃的

方面来说,满足身体的基本需求,保持

好平衡即可。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想要

的太多,抓在手中、放在心上的太多,

非但无益,反而会成为负担和累赘,成

为那些无法承受之重。生活就像两条锃

亮的铁轨,平行、稳定,伸向终点固定

的远方。这世界,我们一路奔走的过程

中,也可以尝试高高跃起,尝试改变奔

走的步伐,或许会发现不一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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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温润的村庄

马永红

刚进老翟村,就望见一块明镜一样

的池塘,我立刻不冷了,两眼放光,想

起了儿时家乡的池塘,童年的快乐就流

水似的涌现过来。

小时候村里的池塘,常年水透亮,

一朵朵浮萍举着小绿伞在水里一起一

伏,春秋时节,人们在水边洗衣服,饮

牛;夏天,孩子们结伴去洗澡,捉鱼

虾,打水漂,鸭鹅也“扑扑腾腾”地扎

猛子,“嘎嘎嘎嘎”地欢叫着,白天黑

夜人不断,高高低低的说笑声,和岸柳

上群鸟的鸣叫,相互呼应,此起彼伏。

此时正是早春二月,池水绿如翡

翠,碧波微漾,虽无清荷举,透过团团

簇簇河莲的干叶片,可以想象往年的俊

秀,来年的繁盛。这些年我去过很多村

子,却几乎不见了池塘的影子,村容村

貌焕然一新,新农村建设日新月异。

老翟村地处郾城区的边缘地带,

“地偏心不远”,村民们头脑活泛,没

有农活时,他们也不闲着,变着法子踅

摸挣钱门路。

很早的时候,村民们把不舍得吃

的鸡蛋攒起来,农闲时加工成变蛋,㧟

着篮子沿街叫卖,还赶到邻村的小火车

站,坐着火车到漯河卖。生意好了,自

家的鸡蛋不够用,就去外村挨家挨户收

买。现在坐家不动,方圆左近的养鸡大

户会成车运来鸡蛋,做的变蛋又被外村

的人成车买走。变蛋品质好,易保存,

深受人们喜爱,尤其是大忙季节,村民

们抢收抢种,顾不上做饭,把壳外的石

灰沫用手随便一拨拉,剥开几个变蛋,

塞进嘴里咽进肚里,凉白开一冲,肚子

就不饿了,接着干活,不耽误工夫。

“倒蛋村”的好名声不胫而走。

“倒蛋”是“倒腾鸡蛋”,不是“调皮

捣蛋”的意思,买进卖出,反映了村民

们有灵活的经商意识。有七八户人家心

劲儿大,到大城市去拓展生意,把变蛋

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老翟村的变蛋香味

随之飘得很远很远。午饭的餐桌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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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客的主人特意点了一大盘黄瓜拌变蛋,

白瓷盘里,变蛋金黄透亮,黄瓜片儿绿

生生的,看着就有食欲,嚼起来格外香

嫩软糯,醇厚绵长有劲道。

我们沿着村中主道走着看着,楼房

林立,道路平整,处处显示着村子的富

裕和舒适。村干部说,村里人多以种地

为生,村委里就有好几个种粮大户,农

闲之余人们有的做生意,有的到村办小

工厂打工,年轻人不少,留守儿童自然

也不多。民风很正,家庭和睦,四邻和

谐。

继续往南走,路边的几间屋子里,

玻璃窗白亮亮的,这是一家羽毛加工

厂,女工们正在工作。操作台和地上的

敞口大袋子里,都是洁白的羽毛,像云

朵,像花絮,像雪片,忍不住用手摸一

摸,柔软轻盈,有春风拂面的和暖。女

人的细腻温情,适合做羽毛这类“拈轻

怕重”的活儿。明亮的灯光下,她们埋

头用心粘贴着一片片羽毛,粘得结结实

实,排得整整齐齐。有片小羽毛悄没声

地飘起来,和空中的光线相遇纠缠,又

无声无息地往下落,如梦似幻,我的

思绪顺着它往上溯到明朝,依稀看见几

个村民从山西洪洞县出发,一路逐水而

居,落到哪个水边就在哪儿生活,后来

他们厌倦了这样的日子,认为找个地方

住下来才是最佳选择,这不就是他们

“翟”姓的字面含义吗?这个让他们安

其居乐其业繁衍成三千多户的村子就是

老翟村。

轻巧的小羽毛在女工灵活的指尖下,

变成头饰、小挂件,戴在头上挂在身

上,很受欢迎。有位大娘走到门口,拍

拍身上的碎毛儿,笑着说该接孩子了。

女人们守着家,种地做饭,接送孩子上

下学,啥事都不误,还能挣个零花钱,

所以她们在做活时,总是面上含笑的。

村支书翟宗磊说,他们工作的目的

就是给村里办实事,这句话在村委会议

室的墙上是这样表达的:“群众对美好

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

他们办饮料加工厂,养殖场,舞蹈鞋

厂,组建豫剧班子。创办郾城区农村首

家“便民服务厅”,村民们不出村,就

能办理多种业务。地里没农活时,锣鼓

一响,演员们浓妆艳裹,站在舞台上,

一张嘴,活泼婉转,激昂嘹亮的曲调就

氤氲了整个村庄。下田能种地,上台能

唱戏,老翟村的村民们有地种,有活

干,有钱挣,有戏唱,自编自演,才子

佳人花好月圆,逢年过节,村子里就这

样闹腾腾的,人欢马叫,人人心里有奔

头,生活有希望。

老翟村的村民一直保留着喜爱水

的习惯。近些年,好多农村都在买土填

坑,据说一亩大的坑塘填下来得几万元

的花费,填好后种庄稼或做宅基地用。

老翟村的村委却自有安排,把几个坑塘

整理出来,用砖石铺底包边,养鱼种

莲。有专家说,坑塘是村庄的“环境之

肾”,此言不虚,面对洪涝灾害,没有

坑塘的村子里的积水,像一群无家可归

的孩子,漫无目的地四下流浪。地势低

的房子,院子里的水倒灌,房子都要泡

透了。老翟村没有这种“看海”模式,

积水像受到指挥似的,乖乖地抱团欢欢

喜喜地往坑塘里汇聚,充分发挥了调节

水源、防洪抗旱、美化环境的作用。塘

里鱼肥莲甜,塘边依地势修建了“文化

清风长廊”,人们闲暇时坐在廊下,望

着“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的优美

画卷,赏心悦目,满池的荷香,清远馥

郁,水雾一样一缕缕飘上来,穿鼻入

肺,令人沉醉。一眼井、一口坑塘、几

间老屋都是乡愁的载体,在外闯荡的游

子,困顿失意时,夜不成寐时,想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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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心底就会涌过一股股的热流。

光有坑塘还不够,村里还有一条

渠,名叫四支渠,是幸福渠的一条分

支,自南往北穿行而过,在生产力不足

的年月,方便灌溉,确保庄稼旱涝保

收。四支渠如龙蛇蜿蜒,去年由政府出

资,重新修整,渠边规划了一条乐道,

不久的将来,忙碌一天的村民们,在橘

红色路灯的照耀下,悠闲地走在平坦的

彩道上,听渠里流水欢唱,看路边绿树

摇曳,忍不住哼上几句沙河调,浑身的

疲惫顿消,浓浓的幸福感会油然而生。

有水的地方就灵气,就温润,有生机,

有活力。

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像羽毛在

身前身后闪闪烁烁,耳边有细细碎碎的

“沙沙”声,落在脸上,钻进脖子里,

冷冷的。我们不顾冷,执意要到这个建

有石笼围墙的人家里去看看。想着要看

却踟蹰了,我们湿漉漉的鞋底子要把人

家的地面踩脏了,人家会不高兴的吧?

没想到老人家笑吟吟地出来迎接了。

难怪这家格外宽绰,兄弟两家的宅

基地合二为一,建成的楼房气派壮观,

长长的院落,假山喷泉,老树盘虬,有

小桥流水的江南韵味,幽雅别致,一串

串相连的小灯笼,扯在绿叶间,似乎红

火的年味还在院子里流连徘徊,不舍得

走远。室内装修考究,古色古香,几个

小孩子围着一个精美的秋千架,游来荡

去,雀跃欢笑。每层楼有五个卧室,厨

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老人家热情地引着

我们逐屋参观。她的两个孩子在大城市

做园林设计工程赚了钱,回来就盖了别

墅,让两位老人安享晚年。逢年过节两

弟兄带家眷回来,吃住在一起,就像从

前他们没有长大的时候,陪着父母一起

过,十几口人朝夕相处,其乐融融。听

说要给她照相,老人说稍等会儿,她要

换身出门才穿的衣服。这样天真烂漫

的心态哪像古稀之人?媳妇帮着挑选心

仪的服装,她在镜前照来照去,照着笑

着,笑着照着,浑身自内而外洋溢着说

不尽的愉悦。老人的可爱除了来自生活

的安定富足外,更多的是子贤媳孝和享

不完的天伦之乐,这也是她家被评为省

级“文明庭院”的内在原因吧。村里还

有几十户市级文明庭院等着我们呢,心

里痒痒的,却没有时间了。

我们要走了,谁知外面已是雪的世

界,路上厚厚的一层。雪花还在飞舞,

天地间莽莽苍苍,树木的枝杈上,像开

满了数不尽的梨花,朵朵晶莹。我们的

车子静默在雪被下,引擎盖冻住了。拿

毛巾擦,手冻僵了也擦不动,正要进车

里开暖风,两个小伙子跑来说,不用

擦,有温水。他俩提了几茶瓶水,浇在

引擎盖上,顿时冰雪消融,化成一道道

小水沟流下来,这股暖流似乎也流进了

我们的心里,立刻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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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的情怀

马俊茹

梵高画向日葵多,向日葵于他应该

是一种情感上的愉悦。

这个春天,我几次去采蒲公英。我

曾经为自己分不清蒲公英,荠菜和苦妈

子而惭愧。现在我闭上眼,那些趴在地

面上举着倒三角叶片的小家伙便都浮现

在我面前。鲜活的,翠绿的,蓬勃的,

一簇簇、一片片叶子像一只只伸来的小

手,挠痒着我,撩拨着我,拉扯着我,

我的心也随着与它们的接触而亲近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乡下人也

都知道蒲公英是一种药材了。它可以消

炎,化瘀。一次谈话中母亲无意中跟我

说起村里的一个老人年年采蒲公英,晒

干后泡水喝,他说自己什么病也没有。

那时院子里零星的也有几棵,我也开始

采了拿回去收拾干净后焯水蘸酱吃。我

的结节没有了我把这全归功于它。

母亲听说了,像是得到了一个大大

的奖励,她开始每次都提醒我挖蒲公英

带着,有时她怕我把根挖断,还要亲自

动手才放心。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生活中

种种烦恼劈面袭来,你只有承受的份。

春天却总是那样的令人欢喜。

如雨的樱花给人浪漫的悸动,如梦

的海棠给人青春的憧憬,如雪的梨花给

人纯洁的心灵。世界是缤纷的,容不得

你有半点嗔怪和抱怨。

只是匍匐在地的蒲公英即使开了娇

黄的小花也不会有人注意它们。

在砖缝里,在荒草中,在乱石旁,

它们扬起灿烂的小脸,努力地绽放着。

狗去埋汰它们,车去碾压它们,它们依

然故我,趴在地上也要伸出擎天的旗

帜,宣告这一份独立的宣言。

母亲打来电话说,今年天冷,雨水

少,院子里的蒲公英没怎么出来。她从

一户人家的墙根处挖来几棵蒲公英,小

心地栽到院子里,她担心能不能活。我

安慰她说蒲公英皮实,耐活,实在活不

了晒干后泡水喝也一样。母亲这才踏下

心来。

那天天气不好,扬沙严重,我一

天戴着口罩仍感到嗓子里涩涩的。没想

到母亲却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出去找蒲公

英。母亲说那蒲公英的根子得有一铁锹

长。母亲拿着一个小土铲,一点一点挖

出它们,移植到老家的院子里,足足有

二十多棵。母亲天天去浇水,等它们终

于长出新叶来,母亲才松了一口气。

看到蒲公英,我就会想起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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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向日葵一定是给过梵高某种力

量,让他暗淡的生命里出现了阳光,有

了向上的激情。那是他心里的渴望,他

画它,也是在画自己的心。他有着明媚

的心,追寻着太阳,他一直在希冀,从

没放弃过,他的心里燃烧着一把火。

蒲公英也是我的太阳。在城市里忙

碌二十多年,有过沮丧,有过失落,有

过迷茫,我一度找不到前进的路。现在

想来,自己何尝不是一株蒲公英?外在

的环境你无法选择,但你可以选择自己

的生存状态,向上生长,拼力绽放,完

成一株草的使命,哪怕卑微如芥,你总

算尽力了。

用力地活过,体验过,便无怨无悔。

母亲用心地为我寻找蒲公英,我想

不单单是因为它的药用价值,更重要的

是她想让我明白人活一世,草木一生。

苦味即人生的道理。

我小时候长得太丑,家里没人喜欢

我。母亲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

可斗量。我们胖子将来兴有大出息。”

这句话她不知说了多少遍,也刀刻般深

深印在我心上。每当我有所疏懒,想起

这句话,就增添了一股勇气。

我没有长出大本事,可也不曾懈怠

过,一直奔跑着。

母亲说,蒲公英最苦的是它的根。

根子可以扎进地下多长,这样的根越

苦,它的价值也越大。因了它的苦,它

才不生虫。天地间它可以自在地生。哪

怕你多不起眼,你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你就能活下来。

小小的蒲公英,连蜂蝶都不来光顾

它,然而它依然靠自己的本领长出小绒

球,经风一吹,吹成小降落伞,携带着

种子四海为家。

平凡的蒲公英,却有不凡的本领。

它不怨天,不尤人,喜滋滋地接受着命

运给它的一切,却拥有独到之处。不需

要任何人,只靠自己就能越过千山万

水,度过漫漫长冬。

从南到北,从古到今,它闪耀在各

个角落。

四月,也是蒲公英的春天。它探出

头来,悄悄地打量着这个多彩的世界。

小区里的边边角角我寻觅到一些

蒲公英,采来坐在一边择时总有人过来

问,大人们说着些闲话,吃点野菜换换

口味。孩子们不认识,好奇地看我挑拣。

他们都不懂得我对蒲公英的这份情意。

儿子劝我说去药店买吧,这里不干

净。我笑而不语。

有些事不需要人懂,也不需要解

释,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好就好。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风吹动着诗篇,落进心里的却全都

是美好。

洗好的蒲公英焯水,放进锅里炒,如

炒茶一样。再拿出来晾干,收进瓶里。

蒲公英变成了丝丝缕缕的丝线,放

一些到杯子里,它们重又复原,舒展开

叶片,丝带一般在水里游荡,没有人猜

得到我凝望它们时的那份欢愉。

兀自生长,兀自欢喜,兀自飘散,

如同生命。不必有喧哗,不必有争夺,

不必有厮杀。独自开放,独自凋谢。

心似浮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

西。无求,品自高,心自在。

蒲公英有颗高傲的灵魂。倒三角形

的叶片,窄窄的,不同于荠菜。并且每

一棵茎上只有一朵花,高高地扬着,像

个骄傲的公主高昂着凤冠。

昨天我吹散了它的一只小降落伞。

它蓬松着羽毛,展翅飞翔了。我接住一

片飞絮,轻轻捻开,黑色的小籽雨点似

的纷纷落下,像急着给大地点上标点,

落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它是大地的孩

子,始终要投入母亲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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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若是常皱眉,谁便是不识蒲公

英。“蒲公英”三个字就像一个人的名

字。朴素,大气,不做作,舒展自如。

密如锯齿形的叶片,紧紧地挨着。

片片伸展开如剑戟,捍卫着它的茎。那

花朵,镶嵌着结实的花瓣,即使绽放,

也不松散。饱满紧蹙,如不妥协的斗

志。它粗壮的根深深扎进地下,掰开

来,白色的浆汁涌出,那是它的琼浆。

一个小小的斗士,一颗倔强的灵魂。

如果你熟悉它,你绝不会小瞧她。

她是渺小的,却有一股韧劲,每一个不

屈的生命都是她们的化身。她们遍布在

世界的各个角落。

微风吹过,她们频频点头致意。生

活的苦不算什么,挺起腰杆,就能够创

造美好。

我的母亲是从苦日子里走过来的。

然而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些。她倒

是说要是她不赶上下放留在城里,兴许

大地震就没了。母亲就是这样的乐天知

命,她一辈子在田里劳动,没穿过什么,

没吃过什么,可她有一颗坚强感恩的心。

家庭琐碎并没有埋没掉她那颗热爱

生活的心。她爱唱歌,我会唱的歌大多

是从母亲嘴里听来的。她也写得一手好

字。我上大学时都是母亲给我回信。一

摞厚厚的家信是大学时光里最珍贵的留

存。她记住的都是生活中的美好。她是

一个会捡宝的人。

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蹲在一片牵牛花海

里寻找着她要找的蒲公英。那本身就是最

动人的风景。我拍下来,时常翻看。

我不是画家,不能将生活中动人的

一幕幕画下来。只是我觉得,每一幅画

背后都藏着画家满眼的情怀。那情怀便是

他的笔,任由他驰骋荡漾,笔下千秋。

漫山遍野的蒲公英,散发着春的气

息,也散发着家乡的味道。千千万万颗

蒲公英的种子逃离了故土,远走他乡,

但是他们的根还在那里,他们的牵绊还

在那里。

我们都是蒲公英的种子。怀揣着梦

想,奔赴远方。出走半生,依然眷恋着

故土。

梵高在向日葵中炸裂了,永恒了。

他与向日葵合二为一。

我们在蒲公英身上思慕着,成长

着,期望遇到那个更好的自己。

一团团毛茸茸的小球,你挨着我,

我碰着你,在清风里嬉闹。我在开花,

它们在笑。我在开花,它们嚷嚷。你有

没有仔细观察过那些羽状的花絮?精美

极了,漂亮极了,美得像诗,空灵缥

缈,如梦似幻。

那些举在茎上的花则像是顶着一个

个炽热的小太阳。

梵高醉倒于向日葵的脚下。那是他

朝圣的殿堂。他一生也没得到过阳光和

温暖,于是他的笔下升腾出这些生命的

暖色。他用来安慰。短暂的生命也在这

份绚烂中开出耀眼的金色。向日葵成了

梵高的人间四月天。

没有人青睐过蒲公英,或许它太

卑微了。如果它曾得到过白石老人的偏

爱,它也会大放异彩。可惜无人赏识。

你要为它叹息吗?大可不必。它可

不在乎这些。生命是由自己来成全的,

这是它的口号,也是它的标签。没有水

分,向下扎根;没有阳光,向上生长。

一朵花就是一个生命的大礼花。发散出

去,落地生根,遍地黄花。

我喜欢四处寻觅她们的身影。或

攀爬在高楼上的保洁员,或弯腰在厕所

里挥舞拖布的清洁工,或坐在路边石台

上小憩的乡下女人。她们奔忙着,说笑

着,轻松自在,宛如蒲公英一样,活得

热烈而有生气。

四月里,一个孩子在画着蒲公英。

我忍不住驻足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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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尘烟散晚霞

韩冬红

世上哪有什么一飞冲天的鸟?像

春秋时期的楚庄王,不飞,是他少年即

位,面临朝政混乱,为了稳住事态,表

面上三年不理朝政,实则暗地里在等待

时机,一飞冲天后的他在位22年,物色

到了一大批忠臣良将,为朝廷所用,振

兴楚国,他兴修水利,重农务商,先后

灭庸、伐宋、攻陈、围郑,陈兵于周

郊,问鼎周王朝,使楚国成为春秋五霸

之一。

三年不飞的还有毛遂。用他自己

的话来说,是平原君赵胜没有把他这把

锥子放入囊袋,不然,早就破袋而出

了!28岁的毛遂一出场,注定引起惊涛

骇浪。赵孝成王九年,秦兵围困邯郸,

赵王派遣平原君请求救兵,到楚国签订

“合纵”的盟约。当平原君挑了19人,

为最后一个名额发愁时,毛遂主动站出

来,平原君发现自己对这个叫毛遂的年

轻人完全没有印象,就问:“你到我门

下多少年了?”毛遂如实回答:“三年

了。”平原君一听很是无语,有点不想

理这个籍籍无名的门客,恰好看到桌上

有个囊袋,便说:“你在我门下三年

了,什么大事都没干,什么名声都没

有,就像这个囊袋,如果是一把锥子放

在里头,早就扎破袋子凸出来了。”颇

有涵养的毛遂不计话语里的看不起,态

度不卑不亢地回答:“您说得有道理,

可是我这把锥子直到今天才主动请求您

把我放入囊袋。如果我在这个囊袋里,

早就破袋而出了!”至此,阅人无数的

平原君收起轻视,带领20个既有勇力又

文武兼备的食客出使楚国。

春秋战国时期最盛行的门客,还有

一个别称叫食客。平原君府的3000门客

分工各不相同,有文武策士、守门人、

屠夫、卖酒汉等。门客不是家奴,他们

拥有更多的自由,不用从事固定的杂

役,更多的时候是等待其侍奉的主人下

达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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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尚未真正开始文学创

作的我,作为新人参加一群来自全国各

地的作家聚会。常州一作家说,半生敬

仰毛遂,恰有机会来邯郸开会,上午打

车去了毛遂墓,很是心疼,墓被一汪一

汪的水坑包围,周围野草丛生萋萋,荒

凉得很。鉴于我骨子里深信毛遂老家是

鸡泽,墓也一定也在那里的概念,没有

问这位常州作家毛遂墓的确切位置,反

倒跟着他情绪一起低沉起来。人间最美

四月天,此次我应邀带领散文作家参加

“颂诗经雅韵 绘椒乡风貌”主题创作采

风活动,在参观了《诗经》文化园、毛

氏文化园和毛氏祠堂后,为不见毛遂墓

心生遗憾。十多年来多次因公务抵达鸡

泽,也多次滋生亲眼看一看“水坑”中

的毛遂墓的想法,奈何身不由己,始终

不曾成行。就在这次采风活动结束回城

时,小鲍说毛遂墓在永年,我们可顺路

去看看。

按导航提示,车来到名字浪漫的永

年百花岛综合公园。苇蒲包围着大大小

小的池塘,在阳光的映照下青翠如玉。

不足两米宽的黄土路,伸向苇蒲深处。

视线之内可见披着枯草的土丘,一大片

灰色绿色镶嵌着它,像巨型鸟巢。我们

走过去,四周栽有不足儿童手腕粗、标

准男子身高的柏树,墓高足有两米,依

照我的凡胎肉眼,没有看到墓后的边

沿。向东几十米的距离有几辆轿车不规

整地停放着,三三两两的人,在泛着湖

蓝色的水塘边或听蛙声,或赏风景,

或悠闲垂钓,自在得很。毛遂墓的墓碑

材质系水泥,着实说与平民百姓的墓无

二区别,是书法家姚小尧老先生浑厚的

“毛遂之墓”四个大字,透露出当地对

墓主人的尊重。墓碑底座上摆放着橘

子、苹果、彩纹瓜、馒头,还有焚烧纸

钱的痕迹,让我的双目半天没有从上面

挪动开来。我感叹,一个去世2000多年

的故人,还被人怀念着,他何等伟大。

而我等一行,在英雄墓前开始遥想当

年。且说领到任务的毛遂见主人与楚王

从晨曦谈到中午,还是没有听到楚王爽

快答应出兵,于是手握剑柄,到距离楚

王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把恐吓、激

将演绎得淋漓尽致,“大王(你)不能

依赖楚国人多势众,大王的性命,悬在

(我)毛遂的手里,我的君侯在眼前,

(你)斥责(我)是为什么?”继而,

毛遂话锋一转,搬出激将法,这可是一

剂直达痛处的狠药。“今天,楚国土地

方圆五千里,持戟的士卒上百万,这是

霸王的产业呀!以楚国的强大,天下不

能抵挡。然而,那白起率领几万部众,

发兵来和楚国交战,却一战而拿下鄢、

郢,二战而烧掉夷陵,三战而侮辱大王

的祖先。这是百代的仇恨,而且连赵国

都感到羞辱的事,怎么大王就不知道羞

耻呢?”一番话出口,但见楚王马上答

应订立“合纵”盟约,毛遂趁热打铁,

让楚王与平原君当场歃血为盟。最后的

结果是魏、赵、楚三国合纵,击退了秦

军……

阳光从稀疏的枝条中见缝插针,

洒下一地白花花的碎银子,眼看影子渐

长,我们郑重地向赵国的功臣躬身行过

大礼,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讨论的话题

始终没有离开毛遂。相传毛遂8岁时,在

沙丘宫任管事的父亲把他送到了私塾学

习,他起早贪黑从不叫苦。少长年纪,

毛遂听说嵩山公甫贤是武林中少有的英

雄人物,下决心去拜师学艺。鸡泽距离

嵩山500多公里,在没有交通工具的农耕

时代,缩短距离只靠一双脚,既需要魄

力,更需要体力,还需要敢于与老虎豺

狼对峙的胆量。三样具备的毛遂得以圆

梦。三载闻鸡起舞,熟练掌握了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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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剑术和左右手射箭的技能,师父赠送

一把铸有毛遂名字的宝剑,示意他可以

下山去了。定是天意,毛遂下山遇险,

幸遇战国谋略家、纵横家鼻祖鬼谷子的

搭救。德国近代著名历史学家斯宾格勒

曾评价鬼谷子“鬼谷子察人之明、对历

史可能性的洞察以及对当时外交技巧

(合纵连横的艺术)的掌握,必然使他

成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鬼

谷子看毛遂有怀仁之心,尚义之举,带

他入云梦山,收为关门弟子。毛遂没有

孙膑、庞涓等师兄们那样的齐天名气,

可也曾以武策之名与文策士虞卿,成就

了美称“南虞北毛”。

很多人评价毛遂只是瞬间光芒,可

我认为他并不输廉颇、蔺相如、李牧、

韩厥等名臣贤相。多年来永年老城被誉

为“北国小江南”,洼淀常年积水,芦

苇茂盛、鱼虾共生、碧水风荷、雁戏鸟

鸣,风景如画,这一切离不开毛遂当年

的主动请缨,治理水患。毛遂得到“三

寸不烂之舌能胜千军万马”的夸赞,又

有了谏议大夫的名号,曲梁(如今为永

年) 成了他的封地。初到曲梁,毛遂

犀利的眼神便盯在改造河道上,一切源

于赵国连年征战,国力衰退,粮食短

缺。而赵国东部永年、鸡泽一带土地肥

沃,可由于地势低洼,滏阳河、洺河沿

岸常常因溃堤造成洪水泛滥,周边百姓

深受其害。先说洺河,它是未经治理的

河道,发源地在西南部的深山区摩天岭

两侧,曲梁是流经地。境内的部分河段

虽然有堤防,可河道多为沙质土,一到

上游发生山洪、泥石流、山体滑坡等山

地灾害,往往因难以抗御,形成决堤漫

溢。于是,毛遂利用农闲时组织民工,

迫使南、北洺河汇合后改道。至此,

河道构筑设施完备,环境优美,人水

和谐,洺河两岸杨柳千垂,层层绿荫

胜江南。

毛遂开始彻底治理滏阳河。发源于

太行山东麓、邯郸滏山南麓的滏阳河,

集防洪、灌溉、排涝、航运为一体,是

常年有水的天然河流。然而,滏阳河跟

洺河都是时而温驯、时而不羁的蛟龙,

赐予曲梁、巨鹿一带的是十年九患(洪

涝灾害)。为防止滏阳河决口,造福一

方百姓,毛遂下令用红胶泥土和泥,且

不留一点空隙地抹厚河底、河帮四五

尺,还在河两岸栽植垂柳。他亲自监

工,亲自验收,把疏通河、加固堤防做

成了千载工程,赵王夸赞滏阳河是“铜

帮铁底”。旱则浇灌,涝则疏流,沿河

两岸的永年、鸡泽,摇身一变成了旱涝

保收的鱼米之乡。在百姓丰衣足食、安

居乐业的郎朗笑声里,毛遂的名字与滏

河儿女牢固地焊接在一起。滚滚河水滔

滔流去,两岸嘉禾、树木郁郁葱葱,一

幅江南长卷,从曲梁(永年)铺陈到了

巨鹿(如今的鸡泽),从战国铺陈到了

今天。

当然,我们也为毛遂不平。从毛遂

自荐,至毛遂离开政坛,不过六年,时

光之短,犹如夜空中划过天际的流星。

《鸡泽县志·艺文·毛遂传》记载,公

元前251年,平原君去世,痛感赵国朝

堂奸臣当道,见事不明,毅然辞官回到

了老家巨鹿,也就是现在的毛官营。似

被薄情灼伤的他,后迁居距离毛官营十

多华里的漳河之滨(现在的鸡泽浮图店

乡东柳村),实则改变不了骨子里对国

家、对百姓的款款深情,赵幽缪王六

年,巨鹿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附近村

民只好背井离乡,靠乞讨为生,唯有毛

遂居住的村子无一人外迁,原因是毛遂

慷慨解囊,散尽家财,帮乡亲们渡过了

灾荒之年。这个村为纪念毛遂的恩德,

将村名改为平原礼,意思是像平原君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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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那样礼待恩公毛遂。赵幽缪王七年

(公元前229年),秦将王翦攻赵,赵

将李牧统兵御敌,与秦军在井陉相持。

赵幽缪王听信郭开谗言,杀李牧自毁长

城。次年秦军灭赵,继续北上,以期荡

平赵国的残余势力。继29年前的那次自

荐引起的惊涛骇浪,再一次轰动上演,

毛遂发动乡人在滏阳河北岸伏击秦军,

杀伤一些秦军,可没有来得及喘息,秦

军来了一次猛力反击,致民兵队伍全军

覆没,57岁的毛遂血染滏阳河岸。

撰文至此,我很想对常州那位作家

说,毛遂墓不是在“水坑”中受冷落,

长长的滏阳河堤岸,既是毛遂降服蛟龙

的地方,也是他抗秦战斗中流尽最后一

点鲜血的地方,是人民怀念他,在此修

建了墓。

三年前,我把毛遂列入赵国历史人

物创作计划,于是不停地阅读资料,是

乘这次鸡泽行的东风得以完成。毛遂无

疑是一个身后有光的人,他的陨落竟砸

出多处墓穴。至今,史学家还在对毛遂

是哪里人,哪里是真墓穴,争论不休。

《永年县志》有详实记载“毛遂墓在城

西南5里大堤内”。相传,当年毛遂墓

墓冢高大,被永年列为“平干八景”之

一,称之为“毛遂高峰”。有史学家还

拿出明代永年籍的太仆丞申佳允曾写过

一首谒毛遂墓的诗,来佐证其真实性。

诗写道:“一剑横阶气若何,平原轻侠

尽消磨,铜盘热血惊蛮楚,锥颖英魂壮

滏河。碑自苍苍看独峙,世多碌碌许谁

过。几回凭吊郊南墓,野树虹光满碧

萝。”鸡泽人说毛遂墓在鸡泽毛官营

(今为东营村),也是证据凿凿,理由

是位于毛官营村西北2里处的毛官坟,

占地亩半余,是毛氏家族的墓葬地,毛

遂墓定在此。我个人倾向此说法正确的

原因是,毛遂战死疆场时,已经离开政

坛20多年,即将彻底灭亡的赵国,拿什

么厚葬毛遂,也只有家乡人记得让英雄

魂归故里。与永年交界的肥乡区也有座

毛遂墓,肥乡之名来自战国时赵国大臣

肥义的家乡,是平原君赵胜的封地。肥

乡没有阐明有毛遂墓的理由,可分明有

十足的理由。除此外,山东滕州和河南

原阳、叶县,也有毛遂墓,滕州拿出

证据,说明万历十三年《滕县志·人物

传·毛遂》载:战国毛遂者,薛人也。

可我查阅资料,得知薛国早在公元前323

年前后,被齐灭亡,而鸡泽毛氏家谱显

示毛遂出生时间为公元前285年。河南的

原阳说自己是毛遂故里,有毛遂庙和毛

遂墓。河南叶县常村镇毛洞村也有毛遂

墓,理由是毛遂晚年因仰慕在叶县云梦

山修道的鬼谷子,便选定与云梦山毗邻

的歪头山北麓,筑洞隐居,与鬼谷子做

伴……

我不是史学家,没有权利说哪一

地的毛遂墓是真,哪一处毛遂墓是假。

也没有权利说毛遂就是某地人,我只尊

重客观事实。毛遂是鸡泽人的依据出自

《东周列国志·第九十九回武安君含冤

死杜邮吕不韦巧计归异人》:有下坐客

一人,出言曰:“如臣者,不识可以备

数乎?”平原君问其姓名,对曰:臣姓

毛名遂,大梁人,客君门下三年矣。此

处的大梁就是现在的鸡泽县,战国时期

称大梁。

隐入尘烟散晚霞,来来去去皆随

风。若毛遂先生泉下有知,谦逊内敛的

他定是认真地说,三年籍籍无名,死后

也愿无名籍籍,何必在乎我的故里是哪

里?我的墓冢又在哪里?要我说我的故

乡无处不在,我的墓冢是人们对勇敢、

担当词汇的崇拜,“我”只是一个假托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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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

张跃成

三奶奶前天夜里走了,走前毫无征

兆。不怪大爷怵头,事出得突然,全然

来不及准备。大爷现在是慕家的大掌

柜,这个大梁,他不挑,谁挑?眼下,

摆在大爷面前首要的问题是人。

我们慕家原是不缺人的,祖父兄弟

三人,娶亲以后都捣了龙巢,总共生下

十四个孩子,竟无一人是女郎。这样一

来,我就有了九个大爷和四个叔叔。到

我这一辈,慕家的后辈竟达到了惊人的

三十二人。这些年,我们慕家的孙男娣

女在异乡落户生根的不在少数,远则上

千公里,近则二三百公里。

三奶奶一走,让她的大侄子受了一

把好罪。遑论他事,首要的就是治丧,

丧事隆重与否代表着家族的兴衰,是形

象工程,马虎不得。届时,慕家的子孙

要在孝子带领下,披麻戴孝绕村一周,

我们称之为“哭圈”。至亲女眷更得拿

出十二分的力气,这时候是不能顾及形

象的。上了岁数的人常教育后辈:别害

臊!这时候要脸就是不要脸,不要脸就

是要脸。哭圈,队伍自然是越长越好。

队伍长,寓意这家人丁兴旺,对走的人

来说,表示其德高望重。对活的,对死

的,都有益处。

三奶奶披金盖银,脸上敷着一张黄

纸安详地躺在苇垫上。守长明灯的是我

的两个叔叔。大爷的左手在旱烟的烟雾

里比比划划,手里的笔在纸上写了,划

掉,再写,再划掉。近看,他原是在按

人头分配丧事中各人的职位,与大爷同

坐的少有外边回来的,我细细数看,能

回来的都是省内距离老家不远的。

我的叔叔大爷们对哪天火化起了争

执。有几位叔叔主张多等一天,等一天

就能多回来几人给三奶奶送行。送行

的人是几个人还是十几二十几个,场面

上是大不同的。大爷眉头的川字比平日

更加深刻,全桌人分成两派,哪怕是争

论,只要有大爷在场,也没有敢面红耳

赤的。各自表述完自己的意见,静等大

短篇集萃

— DUAN PIAN JI CU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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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发话。“明个就来车,不能等。”大爷

的牛眼在烟雾里异常明亮,给这场争论指

明了方向,大爷在我们慕家说一不二。

我不失时机地附和:“能把白事过

了,人多人少有什么关系。”

身旁的三叔呷口茶,脸上带了只敢

对小辈才有的愠色:“都这个想法,才

到这个局面,叫外人看了笑话。”

其他人也乱纷纷地插言:“魏家可

还没绝户。”

“正月里,他们的白事,闹得不像

样。”

“摆明了的,你以为闹给谁看的。”

“哎!没人。”

“我看在理,能把白事过了,就对

得住三婶子。”大爷说话慢而有劲。大

爷把烟袋锅在桌上磕得邦邦响,一桌人

压了言。

慕家推我大爷慕书田做掌柜的不

是没有道理,一来按资排辈,我大爷年

纪摆在那里,谁也不能越级。二来,大

爷家有三个儿子,老大从政,坐到了局

长的位子。老二经商,从来就是我们

的榜样,譬如,我的母亲常教育我的

话,“你看你二哥,都能跟外国人做买

卖。”老三在大学里教书,这教书与教

书还不一样,我三哥人家教的是哲学,

思考的都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

到哪里去”的玄妙问题。大爷肚里没点

道道儿,三个儿子能出息成这样?整个

慕家,没人不服的。

可要论起整个村子,不服气的,就

大有人在了。比如魏家。

魏家与我们慕家近百年来都共同生

活在这块土地上,两家因何缘由结下的

仇怨,在世的人似乎没人能笃定地说讲

出来。

打记事起,家里人就不要我跟魏家

的孩子有过多的来往,可孩子都是属老

鼠的,撂爪就忘,今天见面还胡翻白眼

儿,明天就好成了亲兄弟。对于慕魏两

家的孩子在一起玩这件事,两家大人并

没有因此而闹过不愉快。

三奶奶走后,留守的慕家老人都

给孩子去了消息,可回来的却是了了。

其中犯了众怒的是我五叔,五叔和五婶

前年去了武汉看孙子,起先说得好好

的,五叔跟我堂弟回来,后来变卦了,

五叔说路远,回不来了,说让孩子做个

代表。大爷没等他说完,打断道:“你

真不是吃人粮食长大的,不是啥好玩意

儿。”电话那头的五叔,一点声音没

有,就那么听着大爷数落。一屋子人的

注意力集中在大爷的手机,五叔哇啦哇

啦地解释,大爷不给他机会,直接挂断

了与五叔的通话。众人开始各自忙活手

里的活。好在我堂弟是能回来的,大爷

把“抬材头”的重要任务委派给了他。

可后来又来消息说堂弟临时接到任务要

去北京出差,也回不来了。这样一来,

五叔那一支是一个也不能指望了。

灵车来的那天,慕家连老带少凑足

二十多男丁。男丁们要按关系疏远与年

龄大小衣着不同制式缞衣,谁的孝帽上

要有蓝布,谁的绑腿用麻绳,这些是不

能乱来的,乱了可是要出笑话的。

那天可就真就出了差错。

租赁孝衣的人放下缞衣麻绳离开

了,所有人都等着有人来分发指导他们

穿戴,直到灵车播放的哀乐传进院子,

大伙儿才手忙脚乱扒开那个盛放缞衣的

麻袋,摸到哪件算哪件,胡乱地套在身

上,从堂屋分列两行跪下,队伍一直延

伸到灵车车后。三奶奶上了车,男丁女

眷跪倒一片,哪里还管什么秩序,规

矩。街旁的人群已经切切有声。不用

说,是魏家。大爷表情冷峻,额头触

底,女眷们的哭声并没有我记忆里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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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天抢地,整个过程稀稀拉拉。

送走了三奶奶,大爷的举止里尽是

对慕家后辈的愤怒与失望,先是对男丁

们的缞衣穿戴发了火,说我们是乱了纲

常,后来的近一个小时里,全是对女眷

们的大加指斥。那是我为数不多的为自

己不是女人而感到庆幸。众目睽睽,能

哭得出来的,不能不说是有超越常人的

能力,我一直觉得这时候的哭带有了某

种表演的成分,年轻人在这方面的确需

要长辈们提携。我那年轻的婶子与嫂子

们离开乡村久矣,哭的传承也自然出现

了断代,这怪不得她们。回溯我们慕家

的丧事,我印象深刻的是二十年前大奶

奶去世。那时候还是村委会里出面主持

治丧,我们慕家只需要推出一个名义上

的大掌柜传达治丧会的决议。那年月,

大奶奶是用拖拉机送走的,我年纪小排

在了队伍的最后。送大奶奶的拖拉机一

启动,“扑腾腾”一排黑烟升天,我的

身后爆发出骇人的哭声,直到上了小学

我学到了一个成语叫做排山倒海,才找

到一个合适的成语来形容当时的壮观的

场景。六岁的我,趁磕头的间隙悄悄回

了头,我震惊地发现我那众多大娘婶子

嫂子们哭得凌乱不堪。

大爷不得不安排了两个大娘按老

规矩重新分配了缞衣,麻绳与绑腿。我

是孙辈,领了麻绳像腰带一样系在腰

间,绳扣子留在了腰的正中。大娘白我

一眼,“赶紧解下来重系,别让你大爷

看见。”我不解其意,解下来。大娘从

袋子里找来一根细短的麻绳打一个扣拴

在粗的麻绳上,再把粗麻绳系在我的腰

间,不同的是,我绳子扣在肚脐处,她

系的在右腰,左腰处还挂着一根细细的

麻绳,随意摆动。

迎三奶奶骨灰到家,大爷的脸紧绷

得像一条隔夜的油条,眼神直往人群里

飞,像在寻着谁。慕家人都知道,他找

的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大爷找的是一

双双的眼睛,他要努力地从这一双双眼

睛里读出内容来。当然,这些眼睛的主

人都姓魏。大爷在领着我这班不肖后辈

跟他们较劲儿。

三奶奶的骨灰盒摆在堂屋进门处,

门上挂着草席。大爷拿一本破败的本子

坐在沙发上,又干又瘦的身子委进沙发

的破海绵里,大爷那么一个瘦老头就能

令全慕家人唯他马首是瞻,这不得不让

人心生好奇。大爷虽是这样一个瘦老

头,可爆发出的能量却壮如公牛。大爷

膝下三男三女,儿孙满堂,按理,他完

全可以像候鸟一般飞在几个孩子之间,

飞到哪一个孩子家都可尽享天伦,可大

爷最听不得的就是孩子们跟他说搬走,

每次说起这个话题,大爷气得直骂人。

两个叔叔席地而坐,父亲和几位叔

叔大爷围坐着。大爷嘴里滋滋有声,烟

袋锅里烟丝一明一暗。大爷满脸的愁,

火化这一关算是过了,人多人少就这样

了,明日出丧,万万不能丢了场面,尤

其是在他的掌管之下,更容不得出半点

差错。谁都明白,毕竟有些人躲在暗处

等着看笑话。

按老规矩,明日下葬之前是要唱哀

的,而唱哀的人,是不能由本家人担任

的,须得从外姓里找。先前,能担此大

任的,全村没有二十也有十八,如今,

那一代唱哀人走的走,老的老,年纪相

当,又能唱得了哀的全村无过三两人,

其间又属魏家的魏家声是其中的佼佼

者,可他又偏偏是不可能请的。

魏家声是魏家的大拿。据村里传

言,我大爷跟魏家声足有五六十年没共

过一件事,两人在街上走个对脸,一歪

头就过去了,凡是有大爷的场合,一定

找不到魏家声的身影,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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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是哪年哪月听来的故事了,

我大爷慕书田与魏家声关系僵到今天的

地步,是因为六十年前的一块水果糖。

当年十岁的大爷和八岁的魏家声结伴跟

在一帮大人的屁股后面去地里看他们丈

量土地,两个孩子并不知道当时中国的

土地正在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而

他们正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后来,他

们的子孙就是靠这一片片的土地成长起

来。许多人身处历史之中而不知道自己

正在创造历史,就如同我大爷跟魏家

声,两个孩子在田地里追逐打闹,量土

地的某位干部终于受不了他们,从裤兜

掏出两块水果糖扔给他们,并让他们到

远处去玩。两个孩子恶狗一般扑上去,

不出意外的,两块糖最终落入了我大爷

的手中,魏家声不服气,说一人一块才

公平,大爷发了善心,把自己的一块糖

塞进口袋,准备回家再吃,把另一块递

到魏家声手里,说你可以放进嘴里化一

口水,再吐到塑料纸上,还给我。魏家

声坚持化三口,两人争来争去,最终以

两口成交了。谁知,魏家声吃上了瘾,

急得我大爷直跺脚,狠命地摇晃着魏家

声的肩膀催促他,快点,快点。魏家声

不为所动,最后竟鼓着嘴巴往村里跑,

大爷飞身一脚给魏家声放倒在地,硬生

生掰开了他的嘴巴,就这样,那块小

了一圈的水果糖进了我大爷的口。大爷

越想越是来气,享受着水果糖甘甜的

同时,开始了对魏家声的拳打脚踢。自

此,他再不跟魏家声来往,事后,他跟

别人回忆说,那块糖,真甜。多少年以

后,他想起那块糖还觉得可惜,他还怪

委屈的。

我后来又从村子西头听来了关于这

个故事的另一个样貌:

当时公社干部是把一红一绿的两

块糖全给了魏家声,魏家声拿到糖,并

无独吞之意,摊开两只小手,让我大爷

选,可我那恶霸的大爷并不想选择,因

为他全都要。于是,野地里就出现了一

个小个子拼命追逐一根细竹竿的滑稽场

面。或许大爷觉得被一个比自己小两岁

的熊孩子追会丢了脸面,一个急刹,硬

邦邦立在那里,魏家声炮弹一样砸过

来,把大爷砸倒在地,倒在地上的大爷

被魏家声压得透不过气,连连求饶,可

两只小手却把糖攥得紧紧的,没有半点

认输投降的意思,魏家声恼火地掐住大

爷脖子,直掐得我大爷憋红了头面才交

出了那两块水果糖。魏家声倒是没把这

件事当回事儿,只是我大爷觉得他年长

两岁,最后落了下风,脸上挂不住,自

此两人关系逐渐冷落下来。

两个故事截然相反,不管水果糖

事件的本来面貌如何,结果是一致的,

两个人一辈子没有打交道,有人说水果

糖事件是小事,两家祖上的恩怨才是大

事,谁知道呢。

让大爷怵头的是唱哀的人选,无

疑,最合适的人选被大爷第一个排除。

先前,这伙唱哀的人组成了一个民间团

体,魏家声、张全保和孙广庆是其中尚

且在世的成员。大爷问了张全保,张全

保年逾八旬,力有不逮,一口推辞了。

后来想找孙广庆,这老头一辈子无儿无

女,爱烟好酒,唱起哀来,嗓音沙哑,

有一种独特的悲怆沧桑感,有的人家还

特意点他的大名。不巧,孙广庆到省城投

奔侄子去了。这一下,大爷彻底麻爪了。

三奶奶家的大叔跟大爷商量找自家

人,眼下的丧礼也是越来越简单了,村

里哪还有人,唱得好与不好,年轻这一

代,谁还能挑出不是来。年长的几位大

爷一口否了大叔的说法,二大爷说万不

得已找一下村支书,做个中间人……

大爷一伸手,山药棍一样的五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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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头堵住二大爷的话,眼神从每个人

脸上迅速飞了一圈后落在二大爷脸上,

“我求告他?放屁。”大爷把能想起来

的哀词一句一句写在本子上,念了一

遍,大家觉得不光漏了好几句,还有几

句根本就是错的。之后,大爷就不再参

与大家的话题,闷头闷脑地抽烟和修改

他的哀词了。

大爷托人求魏家声是绝无可能的,

可除了魏家声找谁呢,外村更无可能,

莫说唱哀,就是哭圈路上的各种跪礼,

谢礼,一步三回头的磕头礼,别的村也

都已经简化到出门三个头,入户三个

头。这在我们村的老辈人看来,简直大

逆不道。方圆几十里,还保留唱哀这个老

传统的也就数我们村了,这样的人才的确

稀有。总不会到时候真的让大爷唱吧。

大爷再次演示了他的哀词,磕磕绊

绊算是顺了下来了,可抑扬顿挫的声调

全无,几位年长大爷开起了碰头会,一

起研究在哪些地方声调要昂,哪些地方

声调要沉。结果是,大爷做出了让贤决

定,想把这份差事让出去,可谁也不敢

接,任务最终还是我大爷的。

爹死随便埋,娘死等舅来。慕家人

心里都清楚,大爷考虑慕家门面还得考

虑怎样答对好三奶奶娘家人,好在,这

双方的利益一致。大爷苦练了将近一个

钟头之后,半躺在沙发上,刀刻的瘦脸

比醒的时候舒缓了许多,回想当年送三

爷爷走的时候,大爷还是一头的青丝。

大爷又把哀词理了一遍,开始抽

烟,一直抽。见我在屋里无所事事,让

我把二大爷叫过来,我奉了指令,满院

子找人。二大爷进了屋,大爷反而不说

话了。

二大爷问:“有事?”

“你说你要找村支书?”

“不是不叫找?”

“要我说肯定是不找。你说呢?”

“我说的话,得找,这是大事,不

然对不起三叔。”

“嗯,是这回事。”

二大爷出门以后,大爷反常地露出

一些难以言状的神情。

对慕魏两家的恩怨,我曾经听过

两个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是说20世纪

初,魏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地主,我们

慕家世世代代都是苦出身,给魏家做工

的就不在少数。(当然我对此表示高度

怀疑,因为出自魏家人之口,免不了有

些添油加醋)有一年,我们这里大旱,

庄稼绝了产,临近秋收,又闹了蝗灾,

粮食几乎颗粒无收。我们慕家吃了上顿

没下顿,剑走偏锋打起了魏家粮仓的注

意,二十几个慕家小伙子,抄起棍棒闯

进了魏家粮仓,连续打倒五六个魏家看

粮人,冲进粮仓就抢。魏家人不能坐视

自己的粮食被抢,迅速组织起一支护粮

队,于是,双方在魏家粮仓发生了械

斗,最终还闹出了人命,我们慕家被打

死一人,而魏家人毫发无伤,魏家拿出

了五十斤小麦作为补偿,打发了慕家

人。谁知,慕家人吃完粮食,又打上门

来要人命。自此,慕魏两家就结下了冤

仇。这一结,就是百年。

这个故事,我曾经向我的大爷爷他

老人家求证过,他听后愤怒地表示,这

是无耻的谣言,纯粹是糟蹋我们慕家。

那神情仿佛下一秒就要摸起一把利器去

跟魏家人拼命。大爷爷跟我说起了这个

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抢粮食确有此事,不过,不是抢

魏家的粮,而是魏家强抢慕家的粮。闹

饥荒那年,慕魏两家年轻人一起组成了

抢粮队,事先约定好抢了地主粮食后均

分。有一回他们合伙抢了十里以外的一

个高姓地主家的粮,慕魏两家分粮时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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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矛盾,魏家觉得他们多出了一个

人,要多分,慕家不同意,坚持均分。

为此双方你一言我一句演变成了拳脚说

话,直到魏家有一个人被打得满头是

血,双方才停了手,各自带了粮食回

家。事情还没结束,当晚,被打的魏家

人就撒手归西。这笔账他们就算到了慕

家人头上。自此两家再无瓜葛。

两个版本,我更愿意相信后者,这

不单因为我的血缘。魏家也是大家族,

是唯一能跟我们慕家在人数上抗衡的家

族,不过,又仅仅是在人数上。我们慕

家的孩子在学习上总能压魏家孩子一

头,因了这,我也有理由相信,魏家不

可能是什么大地主的后人,地主更应该

有诗书传家的家训,可他们魏家能上个

像样儿大学的不超过十个,我们慕家的

孩子仅考上“985”“211”的就有十五

人之多。魏家人鲜有人定居外地,以至

在村里会有一种魏家人的声势壮于慕家

的假象。

村支书来家的时候,大爷正监督

摆放纸牛纸马。依照村里亲戚套亲戚的

关系,村支书称呼了大爷一声叔。村支

书简单问询了一番白事后,直奔主题,

要我大爷去他家坐坐,说坐到一起,没

有解不开的疙瘩。我大爷头摇得像拨浪

鼓,连连摆手,“不去,不去,谁找的

你,你找谁去。”二大爷一脸莫名。最

后村支书说,“你不去,人家可就白等

你了。”大爷像得了什么信号,点了

头。二大爷担心大爷的牛脾气,想要陪

着,被大爷一个眼神杀回来。

大爷临走分我个好差事,跟四叔

去河边柳树上砍哀杖,哀杖只能用两指

粗的柳树枝,至于为何用柳树,我猜大

约源自“柳”的发音谐音为“留”吧。

路上四叔说起来,往年砍哀杖还是村上

派人,现今,村上撒了手,说怕做好做

坏,担待不起。实际,村上指使不动人

了,都不爱参与了。现在人工贵,一天

工钱一二百,没人愿来帮白事,不像以

前了,为着一口饭。四叔说,放给本家

砍有个难处,砍长了不是,短了也不

是。我不解。

四叔把砍刀坐在屁股底下,拾起

一根柳枝说,“哀杖长,拄起来自然不

累,可这家人家若是不孝,外人会有意

砍短一截,让子孙们受累,加之前方引

路的也是外人,事先做好商量,故意

放慢步子,这就起到了惩治不孝的作

用。”我很惊讶于此类残存民间的大智

慧。我说,“我们就砍长的,我两个叔

叔对三奶奶多孝顺。”四叔诡谲一笑,

“好。”

大爷从村支书家赶了回来。慕家

人围拢上来,大爷什么也没说,牛眼一

瞪,呵退了众人。大爷指挥若定,一股

豪气填满胸口,送花圈的来了,大爷嘴

角叼着半根哈德门安排人摆放。终于,

大爷还是发现了散乱在地的哀杖,大爷

用脚踢散了一摞摞雪白的哀杖,“不

吃人粮食的东西。”大爷找到四叔,

“你是小年纪?瞎了心肠,从中间砍一

刀。”四叔嘬了两口烟,提砍刀去了,我

小声问四叔缘由,四叔说,“你大爷是怕

外人笑话咱自吹自擂呗,死脑筋。”

四叔闲说起年初魏家的一场白事。

当时没出正月,魏家人在外地的又少,

呼呼啦啦一大帮,从西头绕到慕家所在

的东头,哭声连接成片,加上长号的加

持,半个村子淹没在哀痛之中,越是靠

近慕家,他们就越带劲儿,从孝子到重

孙女,哩哩啦啦哭成一条白蛇,沿着村

子逶迤而去。四叔说,要不是听到魏家

人的哭声,还以为他们有什么喜事,整

个魏家闹得盛腾,像演了一场大戏。我

问魏家哀杖什么尺寸,四叔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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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说就这么长,手起刀落,一根四十

公分左右的哀杖被四叔提在手里。这时

候,我才理解了大爷。

夜里要守灵。大爷陪着我们一帮

人吃饭喝酒,饭毕,三奶奶家的大叔耐

不住性子,问起来魏家声来不来,大爷

没回答,只说是他自有安排,嘱咐大叔

和四叔当好孝子即可,其他一切听他安

排。过后,谁也不敢多打听。我受不了

屋子里的烟味,跑到外边透口气,我再

回到屋里,一屋子人乱乱哄哄,要不是

那张矮桌上供着三奶奶的骨灰,我都不

敢相信这竟是一场丧事,尤其我的两位

叔叔,他们委在地上刷着手机,要不是

头上包的素色包头,真看不出他们与死

者的关系。

夜半,老宅只剩下我和三个哥哥还

有两个兄弟陪着我的两位叔叔。大爷推

门而入,坐在那张掉了色的单人沙发

里,一对牛眼熠熠生辉。大爷说话中气

十足,这几日的疲态一扫而空,对我们

几个详细讲述了丧事流程以及其中所蕴

含的深意,大爷说得起劲,连烟袋锅子

掉到了地上都忘了捡拾,两双虬枝大手

在空中指天画地。我小声跟大哥嘀咕,

“这是醒酒了还是没醒?”

亮天哭圈,大叔通身缟素,左手

擎着灵头幡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右手拄

杖,脚上趿拉着一双布鞋,大爷昨夜里

说过,这是要孝子把步子放慢。大叔的

头深深埋在包头垂下来的素色布袋下

面,两行透明鼻涕一长一短从面部垂挂

下来,这不能不让年轻一辈感到不适,

可这又是一项考察孝子的硬性标准,我

的老乡孔子老早就说过,亲人逝去,孝

子要不顾形象,捶胸顿足。而在我们这

里定出了一个严格的标准,孝子要哭出

长长的鼻涕来,还不能擦,想必这一习

俗一定能让孔夫子他老人家满意,不过

这似乎过于不顾及形象了。女眷们的哭

声比照前日有了很大改观,队伍出发

前,四叔叮嘱,到了村西头,把嘬奶的

劲头给拿出来,队伍中的每个人脸上都

显示出一抹悲壮的颜色,仿佛是奔赴战

场的死士。哭圈要进行两次,天亮一

次,吊客到齐还有一次。我们的队伍每

一次行进地都很痛苦,这全仰仗了那一

劈为二的哀杖,每前进一步,我们的腰

就须重重地弯一次。我终于明白我们的

先人为何要在行进当中加入那样多的跪

礼,这是多么高明的设计,是让队伍里

的人有更多的时间休息啊。

三奶奶下葬之前要进行贵宾奠祭,

贵宾指的自然是三奶奶娘家人。三奶奶

姓杨,杨家来的是五男五女,以凑十全

十美之意,若不是大爷昨夜里提点,杨

家来多少人自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实际

人数上也大有深意,按照风俗,娘家来

单数,如三男两女,无异当众数落我们

慕家为人做事一般,对待三奶奶亦是差

强人意。若一男两女,那就无异打我们

慕家每一个子孙的脸,更是用隐晦而又

人人尽知的方式向外界表明我们慕家是

多么悖逆人伦。这次的白事让我一次次

惊叹我们先人的智慧,杨家来了十个

人,这足以让我们昂着头走路。

三奶奶下葬之前的一切仪式在全村

人热切的目光下顺利推进,越是靠近那

个时刻,我们每个慕家人越是揪心。从

始至终我们也没有看到魏家声的身影,

谁来唱哀成了每个人心中的谜,这个

谜,又没有人敢去问,也就只好静静地

等待。三奶奶的骨灰摆在供桌上,杨家人

复杂的祭奠仪式之后就是唱哀环节,唱哀

毕,三奶奶该在四名壮汉护送下上路。

杨家人的奠基仪式伴着哀乐进行

得有条不紊,慕家人和着丧礼主持的口

令,“下跪——起立——再下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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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立。”丧礼主持拉着长音喊出了丧礼

最后一项仪式,“唱——哀——”一声

浑厚长号接得恰到好处。

这时候从人群里歪斜地上来一位,

身上披的是他标志性的军大衣,军大衣

左臂上曲别针别了一条白布,这是参与

唱哀人的标志。

“慈母吆——走瑶池吆——”

“徒留吆——不孝子吆——”

“不孝吆——断肝肠吆——”

“……”

公鸭嗓一开腔,人群安静下来,

仿佛是一段响遏行云的天籁,人们屏气

凝神,长长的一段唱词结束,人群才稀

稀拉拉有了人声。唱哀的人并不是魏家

声,而是远在省城的孙广庆。孙广庆唱

毕,对着三奶奶骨灰三鞠躬,挤进了人

群里。再看大爷,没有丝毫的惊讶,依

旧是那张冷冰冰的刀子脸。

三奶奶的丧事顺利地过去了。许多

的疑问却甚嚣尘上,在村里传得沸沸扬

扬。孙广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慕家的

白事上?后来,孙广庆跟人说起是魏家

声求他回来的,说许他两瓶好酒。之后

再有人问,又改口说,是慕书田以他家

老三带回来的外国烟为代价请他回来

的,再以后,孙广庆又一次地改了口,

又说村书记亲自给他打的电话,说村里

成立了幸福大院,承诺他当院长。

我大爷与魏家声的后来正如他们的

过往,两人终究还是不交一言。至于那

天在村支书家,他们二位说了些什么,

可能永远都是个谜吧。慕魏两家会冰释

前嫌吗?也许会吧,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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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求职行

正仪

汪雅蕾将钥匙插入锁孔,拧了半

圈,推开家门,一股刺鼻的烟味扑面而

来。客厅里那盏水晶吊灯下,两男两女

各坐一方,四张嘴巴三张吞云吐雾。她

回头瞄了一眼,两位闺蜜条件反射地捂

起了鼻子。

汪雅蕾快步走到客厅,将唯一的

拉窗打开到极致。她提高声音嚷道:

“妈,天气预报说,今天PM2.5值小于

35微克,但不包括室内污染。”

其实,汪雅蕾对抽烟既不提倡也不

反对,反对也无效,爸妈都是老烟枪。

她是看不惯老妈打牌时抽烟的样子,把

烟叼在嘴角,吸一口,烟向上撬动一

下,虽然老妈解释过,这是为了不让烟

雾迷住眼睛而出错牌,但这种姿势在闺

蜜面前有失大雅,容易让人联想起电影

里三十年代的娼妓,四十年代的国民党

女特务。

汪雅蕾的母亲叫王晓萍,原是光学

机械厂的总账会计,跟随丈夫下海绕了

一圈,上岸以后成了一家私企的会计。

自打女儿就读高中,上不完的提升班,

补不完的课,她三天两头去医院搞病假

条,为女儿保驾护航。老板的脸色日渐

难看,她赶在老板发威之前,递交了辞

职报告,成为一名真正的家庭主妇。女

儿迈进大学门槛之后,她反倒失落了,

时间多得没处打发,搓麻将成了唯一的

嗜好。

王晓萍看了一眼跟在汪雅蕾身后进

门的女儿闺蜜,赶忙用两只指头捏住烟

屁股,将半截烟按捺进烟缸。她不介意

女儿埋怨,即使再嚷上几句,也装聋作

哑。她就这么个值得自豪的宝贝女儿,

学习优秀,大学期间还当了个说大不

大,说小不小的官——经管学院学生会

学习部部长。她总是喜爱在外人面前,

不失时机地炫耀几句。

“阿姨。”两个闺蜜向王晓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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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呼。

“杨扬,哦,刘莹也来了。今晚你

们睡大床,蕾蕾她爸出差了。白皮。”

王晓萍一面应着,一面出牌。

杨扬与汪雅蕾同班,同宿舍,安

徽和县人。她个头不高,给人的第一印

象就是皮肤黑,不仅脸黑,只要暴露在

外的地方都黑,那种日照时间过长,制

造出来的黑,同学们戏称她是来自非洲

的白人。她十分爱笑,笑起来胖乎乎的

脸颊将眼睛挤成一条缝,像无锡惠山泥

塑,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可爱

刘莹长得高挑丰盈,鸭蛋脸,大眼

睛,吉林长春人,标准型的东北姑娘。

她在合肥求学,与汪雅蕾、杨扬一样,

都是财会专业的应届毕业生。

两个闺蜜常来汪雅蕾家度周末,玩

累了爬上汪雅蕾的小床,天南地北地闲

聊,聊累了挤在一个被窝里过下半夜。

“蕾蕾,跑了一天,收获如何?东

风。”王晓萍问。

“收获了一肚子西北风。”汪雅蕾

一面半开玩笑地回答,一面领着闺蜜走

进主卧室。

汪雅蕾心情不错,刚才在南京大型

招聘会上,她们同时看上一家叫做“通

达”的台资企业,做IT代制的,不仅仅

因为待遇不错,主要是专业对口。财务会

计是小众岗位,招聘会上有大大小小上

百家用人单位,但财会岗位凤毛麟角。

“不屑说,第一个遭淘汰的是我,

胖嘟嘟,黑乎乎的,看相片就不招喜

爱。蕾姐天生的财会佳人。”杨扬确实

认为汪雅蕾希望最大,一等成绩,还有

可以加分的辅导员推荐信。

“我天生的?我是草洞里生的。”

汪雅蕾接过话,咯咯地笑起来。三人之

中,她是大姐大,无论生活、学习,还

是智商情商,她都是大姐大,杨扬、刘

莹,包括她自己都这么认为。

“哪叫草洞,叫草窝,你爸下海办

菌菇种植场那会儿,你刚会走路,冬天

就睡在草窝里,那叫个暖和。还别说,

当地农民编织的草窝绝了,用软巴巴的

稻草编成硬邦邦的婴儿床,城里人再聪

明也想不出来。”王晓萍手里捏着一张

牌,轻轻地搓动着,转过脸对着屋里说。

“开个玩笑不行?妈,你能不能不

插嘴?”汪雅蕾冲着客厅里嚷道。

杨扬伸了个懒腰,第一个爬上床,

郑重其事地宣布:“今天睡大床,我

申请三人睡一头,莹莹那个臭脚熏眼

睛。”

刘莹跳上床,一只布满汗水的脚

伸向杨扬的鼻尖,汪雅蕾也扑上前做帮

凶,杨扬拼命地躲闪,三个人笑着闹

着,在床上揉作一团。

王晓萍皱起了眉,忍不住又开口

了:“蕾蕾,能不能玩点文明的,断了

一条床腿,只能四个人挤小床了。”

“呯!”房门关上了,屋里的声音

小了起来。

王晓萍苦笑了一下,向牌友解释

道:“蕾蕾这孩子从小学起就是学习尖

子,现在时尚的说法叫什么?对,学

霸。当了学霸就有了资本……哎呀,

错了错了,脑子有屎,怎能打这张

牌……”

对面的牌友推倒了自己面前的牌,

三个牌友都抿着嘴笑了。

汪雅蕾、杨扬、刘莹同时收到了通

达公司的面试通知。面试在公司小会议

室进行,财会专场,除了她们三人,还

有五女一男。

秒针跳向12的一刹那,会议室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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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士。他身穿熨烫平整

的白色衬衣,系着紫红色领带,身体十

分消瘦,消瘦得有些干瘪,像支撑白衬

衣的衣架,然而他精神气十足,三步两

迈到了会议桌前那张主位。负责招聘的

工作人员称他为蓝部长。

蓝部长将应聘表格摊铺开来,露出

相片与姓名。他扫描般地扫视了一下对

应的应聘人,省略了点名的程序。

“朝前坐。”他说。

九个人像一把收拢的伞,分坐在长

桌两侧。

蓝部长清了一下嗓门,开始介绍公

司:“通达公司是刘子良老先生创办,

刘子良老先生曾在工业总会任副会长,

德尊望重。”

蓝部长把“德尊望重”四个字说得

特别灿烂,接着详细地介绍公司奋斗的

艰辛历程,突然话锋一转,说了一段对

财会人员的要求:“尽忠尽职。尽忠,

忠于公司,财账不外露。尽职,恪守财

务规定,不越职不代庖……”

“越俎代庖。”应聘人里唯一的男

生打断了蓝部长的话。他的脸很圆,短

短的八字眉贴在圆脸上,使人不由联想

起电视剧《武林外传》里的小六。他姓

胡,单名宁。

蓝部长似乎并不介意胡宁的插话,

按部就班地把要说的话说完,最后说了

一句结束语:“谢谢大家听我说了这么

多,两天后复试。”

蓝部长说完,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路过胡宁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

头,意味深长地付之一笑,扬长而去。

蓝部长的助手发给每人一叠印满数

字的材料,让每个应聘人做一份财务报

表。与材料一阵发放的还有一本书,书

名叫做《通达人的机密》。

“这哪是面试?分明是宣讲,很可

能招聘人数少之又少。倘若只招一人,

我们三人的机率是百分之三十三点三,

对于个人而言,十一点一。”出了通达

公司大门,汪雅蕾扬了扬手中的材料和

书说。她喜爱将数字说得精确。

“我撤退。”杨扬说。既然名额

少,三人之中自己的专业分数最差,不如

退出竞争,省去做财务报表的无用功。

“我觉得那个长得像小六的也会撤

退,否则他不会顶撞面试官。”刘莹说。

“那就是百分之十四点三。倘若招

两人,就是百分之二十八点六……”

“蕾姐,饥肠辘辘,能不能边撸串

边说?”杨扬打断了汪蕾雅的话。

“没吃早饭?”

“猜对了。”

汪雅蕾笑了,早晨见面的时候,杨

扬的手指上还沾有蒸饭粒呢。

两天的时间一晃过去了,七份财会

报表放在了蓝部长面前,汪雅蕾的报表

特别的惹目,驾驭数字对于她来说太简

单了,于是又设计了与通达产品相关的

封面。

蓝部长将七份报表垒齐,放在桌子

的左角。他跟上次一样,开门见山,没

有一句多余的话:“我提三个问题,知

道的人请举手。第一,通达公司的精神

是什么?”

七个人同时举起手,《通达人的机

密》扉页上书写着四个斗大的字:敬业

爱群。

“第二个问题,通达公司的前身?”

还有四只手举着。

“最后一个问题,有谁知道刘子良

老先生的口头禅?”

刘莹看了看左右,回答道:“搭船

就要船行顺,上了通达这条船,无论舵

手船员都要祸福与共。”这个答案在书

的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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